悶頭沉吟片刻,陸其疏斟酌著開口:“我沒見著她的正臉。”
她沒撒謊,昨夜確實沒看見那惡鬼的臉。
“就只知道是穿紅衣服。”
陸生雪微微一笑,話里帶著些似有若無的意味深長,“真是巧了,傳聞中聚鬼盆的主人也是常年一襲紅衣?!?p> 她身上羽毛厚重,陸仙君再怎么神通廣大也不能從一張鳥臉上看出什么東西,只聽其無所謂道,“哪算是巧。世上連同名同姓的人都多得是,更何況一件衣服撞了色?”
銜月鳥裝模作樣地扭過脖子顧影自憐般梳理了會兒自己那一身白毛,忽然“哎呀”一聲道:“姓呂的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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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呂的站在王二狗家門口。
賣豆腐的人家住的地方自然不會多么富麗堂皇,門前小路逼仄擁擠,青石墻上鋪滿舊塵,灰瓦檐下零星有蜘蛛結(jié)網(wǎng),全然是一派黯淡景象。
圍觀的人群沒跟著過來,只有麻子帶著師徒三人穿巷探訪。城里又發(fā)生血案,城主忙著安撫惶惶民心,知道自己就算來了也幫不上忙,索性也沒前往此地。
正準備上前叩問,呂莫真的食指還沒挨上門板就發(fā)現(xiàn)這是虛掩著的,他順勢握住把手欲將門直接拉開。
垂垂老矣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在寂靜的老街深巷里顯得異常突兀,仿佛這里自成一方天地,卻被外來人驚擾了安寧。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詳?shù)念A(yù)感,手上用力猛地打開大門。下一秒,呂莫真瞳孔急劇緊縮,退后兩步召劍而持。
一只脖子系在麻繩上的黑貓正沖他笑!
那貓懸在空中一動不動,儼然早已是具尸體,偏生嘴角上揚露出滲人笑容,眼珠暴突無聲地瞪視來客。
實在是詭異非常。
套在它脖子上的麻繩被一根骨頭釘死在門框上方,骨頭并未因時間流逝風(fēng)化枯槁,像是剛從原主身體里挖出來沒多久,縫隙里還夾雜有些微血肉。
骨釘麻繩,黑貓上吊。
一開門就來這么個驚喜,還真是大兇之兆。
呂莫真一劍斬斷麻繩,貓尸落地并無暴起之相。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符紙甩到那遺骸上,黃紙剛搭上去便無火自燃,不一會兒那處就只余下堆黑燼。
又一張靈符祭出,火舌順著麻繩舔舐前行,所過之處盡化飛灰,直燒至白骨全無卻驀然熄滅,在門框上留了個碗大的空洞。
化怨符只燒帶著怨氣的東西,脾性像位挑嘴的嬌小姐,不合胃口的蓋然不理,是毀尸滅跡的一大好手。
呂莫真率先進門入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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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生雪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上將剛剛的情形盡收眼底,這一路上他始終遠遠地綴著不與那群人同行。
“看來又要無功而返咯?!标懫涫璧穆曇衾飵е爸S性質(zhì)的幸災(zāi)樂禍,“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還在這兒浪費時間?!?p> 這話說得討厭,人家剛踏進門沒走幾步呢她就開始學(xué)那賤嘴烏鴉胡亂喳喳,仿佛盼不得別人半點兒順利。
話音剛落陸其疏也反應(yīng)過來現(xiàn)在是個什么光景,她窩在陸仙長懷里大放厥詞委實是沒過腦子。
他會不高興么?
陸其疏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挽回自己至今為止都還算良好的形象,“昨夜那紅衣女鬼將小鬼拖到巷子里處決,今日人皮卻出現(xiàn)在了大路中央,明顯是之后來客所為。就算不知道這點,這城里的鬼慣作人態(tài)、與人混居,門口的死貓必然不會是那王姓小鬼自己個兒掛的,否則一開門行人鄰居都瞧得見異常。最大可能是有其他東西到這里來布置過,他們被鬼刻意引進鬼屋,可不是戲弄恐嚇一番就能了結(jié)的。”
所以她才覺得呂莫真浪費時間,沒忍住諷刺出聲。
“我知道?!标懮┌矒嵝缘孛嗣曉馒B的頭,并未在意她方才語氣里的不妥當,他接聲繼續(xù)分析,“紅衣女鬼與那監(jiān)視我們的小鬼不是一派,擺人皮的應(yīng)該是這城中作祟的惡鬼,它費勁心機引人來此,要的無非是兩個結(jié)局,一為全殲修士,從根源上解決麻煩?!?p> 他是真的知道。
陸其疏笑盈盈地補充,狹長的鳥眼里溢滿愉悅,“若是殺不了這些修士便禍水東引,把臟水全潑到那剝了小鬼皮的紅衣女鬼身上,令他們相爭相斗一石二鳥。”
雖然覺得銜月鳥鄙夷旁人的輕狂語氣并不是太大的問題,不過考慮到她如今情況特殊,陸生雪還是委婉提醒道:“小疏很聰明,但是呂道友現(xiàn)在手中線索有限,就算明知這鬼宅有問題也必須進去闖一闖。平心而論,若我是在他的視角,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p> “可我不會讓你做出相同的選擇呀?!标懫涫柰嵬犷^,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如此自輕,拿自己與呂莫真相比,“沒人能造鬼屋算計你?!?p> 就算真有那么膽大包天的家伙,也會在實施計劃之前就被她挫骨揚灰。
沒有人能夠傷害陸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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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人一鳥說著自己的悄悄話,呂莫真可一點兒都聽不到,他在門口已經(jīng)見識到了此地不妥,進了院落自是早就補下結(jié)界護住身后三人。
雖然讓他們在門口等待會更安全,但那三人中兩個都是他徒弟,修仙修道與天爭命,可不是什么侍花賞月的風(fēng)流閑逸事,驅(qū)祟除魔之中危險是常態(tài),更何況尹還歌是他門下大弟子,并非什么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不必像對待嬌花一樣對待兩個大小伙子。
至于那個麻子……
他心中尚有疑慮需要驗證。
剛走到院落中央還沒進屋,呂莫真就聽到那凡人大呼一聲,“手!”
從地底不知什么時候伸出一只白骨枯爪死死地抓住麻子腳踝,那手力氣似乎極大,把他的腳生生拖了一截進地里。
尹還歌當機立斷拔劍斬斷了那只枯手,可惜就算與手臂分離開來,那幾根森森的指節(jié)依舊牢牢抓纏著麻子的小腿。
寧新玦上前兩步,探掌而出想直接把這死而不僵的骨掌硬扯下來,但真交上鋒才發(fā)現(xiàn)它的力氣遠超自己預(yù)料。正待再灌注真靈之氣以壓制敵手,那枯骨卻忽然松開麻子如同蜘蛛般反朝他撲了過來。
呂莫真大喊:“小心!”
到底是這一輩新秀弟子,寧新玦躲得很快,那只枯手并未如愿抓住他??蛇€不等他松上口氣,就感覺到腳踝一緊。
他低頭發(fā)現(xiàn)從土壤里探出兩只枯骨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腳。
同一時間,整個院落仿佛陷入無間地獄般,滿地都是無盡的枯骨探出手,誓要將闖入的生人拖進地底。
尹還歌也被纏住,呂莫真正欲救他們脫困,那麻子臉的凡人卻跑上來攔住他。
如刺的巨大硬骨張揚著刺破皮肉衣衫,他的人型很快四分五裂,擋在呂莫真面前的東西現(xiàn)出原形變成了一只猙獰可怖的白骨蜈蚣。
事發(fā)突然,情況急轉(zhuǎn)直下,陸其疏見此不趕緊上去救人還有空說風(fēng)涼話,“你看,甕中捉鱉哪會往甕里放真材實料。”
陸生雪倒是飛身跳至那院中屋頂,換了單手抱銜月鳥,另一只手準備召出法器進行支援。
“等等!別動!”銜月鳥從他懷里躍下,眨眼之間就變作初見時的白衣女子模樣,她將手中不知何時拿取的羽毛別在陸生雪腰帶上,自己倒是從屋頂跳了下去。
見又有新鮮獵物前來送死,她落腳點附近的骨爪都興奮極了,迫不及待要把這只活物拉進地獄,
陸其疏任由它們層層疊疊抓上她的小腿,不閃不避反而輕輕哼笑出聲。
下一刻,那些纏在她腿上的指節(jié)全都化為白色齏粉,憑空而散。
抓住寧新玦和尹還歌的鬼爪亦是如此。
其他手中空空的枯骨反而逃過此劫,它們像是知了怕竟然漸漸主動縮回地里。
不,不對!
那些手努力攀附著地表土壤,甚至在地面留下長長的指痕,擦刮出悚然的聲響,仿佛在拼命掙扎著留下。
有什么東西在拖著它們往地下拉?
不一會兒地面就恢復(fù)平靜,若不是一個個深不見底的坑洞殘余,方才那森羅地獄的畫面仿佛只是幻象。
少了鬼手干擾搗亂,呂莫真很快也制服了那只白骨蜈蚣,將它封入符中。
剛緩了口氣,就有一只黑色飛蟲湊到呂莫真耳旁,嗡嗡作響好不煩人,他怕這是惡鬼的新花招,一驚之下正待除去,還沒動手就聽見鐘離的聲音。
“待會兒去探探姓池的有沒有姊妹或者女兒?!?p> 這小蟲是鐘離的傳音皿。修士大多煉物成器或者聚靈為實作為傳音媒介,鮮少見到以活物作皿的。
擺脫危機之后呂莫真又恢復(fù)心不在焉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KH覺有些為難,暗中以術(shù)傳音跟鐘離打商量:“我一個老鰥夫打聽這個不大好吧?聽起來挺流氓的?!?p> 鐘魔頭顯然不會為老鰥夫的面子考慮,“你不去就讓你兒子去?!?p> 讓他兒子去套話?估計把自己反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呂莫真想了想傻小子平日那副愣頭愣腦的模樣,決定還是由自己去當這個臭流氓。
難得鐘離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呂莫真邊檢查這一番打斗之后變得破爛的瓦屋,邊跟化鬼之后嘴就變賤的鐘狗賊嘮嗑,“師妹啊,以后度化別人的時候能不能溫柔點兒,別動不動搞得像命案現(xiàn)場?!?p> 翅膀振動的嗡嗡聲停了,小蟲徑直墜到地上變成一具硬邦邦的尸體,是鐘離直接掐斷了通訊。
某呂姓大齡孤寡修士嘆了一口無可奈何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