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之中,諸多凡人抑制不住恐懼開始推搡,騷亂隨時可能爆發(fā)。蟲豸游曳的悉索聲響混在嘈雜的人聲里,稍不注意就會被忽略。
人面魚的哭聲悠悠蕩蕩,宣示著死亡的不詳。
突然有人發(fā)出一聲痛呼,那聲音里蘊藏著極大的恐懼。這一下就點炸了民眾的情緒,他們?nèi)计炔患按爻瘡R外擠去。
鐘離夜視能力極佳,加上瘟疫蝴蝶加成,這神廟內(nèi)外的風吹草動都盡在掌控,可她就是站在那兒抱臂旁觀,絲毫沒有干預的意思。
陸生雪想出手救人,又怕擾了鐘離的計劃,一時之間進退兩難,
鬼姬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位祖宗此時又開始悲天憫人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有所顧慮。”
既然魚還沒全游進網(wǎng)就先處理這幾只現(xiàn)身的蝦吧,反正剩下的也都是些熟面孔。
得了應許,陸生雪就要趕去救人,卻有個身影比他更快,搶先一步跑到了那叫聲源頭處,
黑衣姑娘扶著被毒蟲蟄咬后倒地的人,并指按在傷口處念起咒來。
是尸螋咬傷。
這種東西外表類蟲,多生于墓林之中,由經(jīng)年尸氣滋養(yǎng)成怪,毒性頗重,普通人被咬后傷口疼痛難忍,三日之內(nèi)就會腸穿肚爛融為一灘黃水。
毒由陰怨起,凈咒可驅。
芳尾走神道又得鬼姬供養(yǎng),處理起這些自然信手拈來??蛇@一下卻是暴露了行蹤,叫那群隱匿的東西瞧出些名堂。
愛管這些凡人閑事的還能有誰,可以隨意進出凡人城鎮(zhèn)的又還能有誰。
十之八九是那個天天撒嬌賣癡跪著舔鬼姬的死丫頭。
她似乎孤身前來,人群之中并沒有同伴的蹤跡。
若是凌秀在此他們或許還會有所忌憚,但這么個剛死十幾年的僵尸簡直就是白送的菜,來得這么妙,不如就與她關心的凡人一起去死吧。
只可惜僵尸的口感太差,否則還能吃了鬼姬養(yǎng)的小寵物,屆時那賤貨的表情肯定很好看。
不過……分完尸留下殘骸似乎更加刺激。
躲在暗處的鬼商量完畢后決定繼續(xù)他們的計劃,順便宰了那個多管閑事的蠢僵尸。
正好城南江邊似乎撞進來兩個修士,殺完還可以把鍋往他們身上推,天時地利人和全齊,傻子才不干這票買賣。
夜里沒有燈光,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受了驚嚇兜頭往外跑的活人們發(fā)現(xiàn)地面似乎不太對勁,腳踩上去軟趴趴的,好像還有什么東西正在順著他們的腿往上爬。
沖在最前的那個人立馬轉身大喊:“快回去!別出來快回去!”
前面的人往回擠,后面的人往外沖,兩撥人撞在一起碰倒了不少。踩踏中有受傷的,來不及呼痛就碰到了身側的甲殼狀硬物,隨即手上傳來更加劇烈的痛楚。
一個抱著兒子的父親把他手里五六歲的孩子舉得高高的,邊往回跑,嘴里邊大聲警示著:“外面有東西!不要出來!”
他的腿上早就爬滿了尸螋,那些東西毫不客氣地咬破褲子將毒牙刺入皮肉之中,但男人還是強忍著疼,護著孩子拼命往廟里沖。
“鬼姬娘娘!鬼姬娘娘!”
“娘娘救命??!”
有的信徒喊出了聲,有的信徒在心中哀求,危急困境里祈禱的愿力匯集在一起將此情此景送達神靈的耳目中。
可靜女鬼姬的神像只是在黑暗中靜默地注視信徒們無謂的生死掙扎,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絕望籠罩著整個娘娘廟,他們的哭聲得不到任何回應。
鐘離扯了扯嘴角,這就是供塊破石頭的下場。
諸天仙神俯瞰凡間的時候也跟神像一樣目含悲憫,但他們沒誰愿意親身再入這塵世哀苦之中。
超脫眾生之外,便凌駕眾生之上。
神道不動心,所有神靈都是一路貨色。
陸生雪點起靈光照亮整個殿堂,光在的地方尸螋退避,為黑暗中痛苦迷茫的人辟出一方避難所。
但更多的人倒在外面遭受蟲群噬咬,沒了力氣再繼續(xù)跑回大殿。
幾只尸螋爬上了那個父親的腰身,男人趕緊把孩子放下,對他喊道:“快跑!到里面去!小心蟲子!”
他的腿已經(jīng)快要走不動了。
小孩害怕極了,想要回去拉著父親一起跑,卻也知道自己根本扯不動大人,于是只能用那短短的腿一路狂奔到神像之前哭求著,“娘娘救救我爹!求求鬼姬娘娘救救我爹!”
鐘離的手指動了動,黃色面具遮掩了所有表情。
不能去。陸生雪和芳尾會救他們。
她站在原地,就像被無形的枷鎖困于方寸,任憑外面怎樣山崩海嘯都動彈不了分毫。
于是別人只能看到她與那尊神像一樣,冷漠無情又高高在上。
芳尾發(fā)現(xiàn)了陸生雪的蹤跡,自然也看到了鬼姬,她明白鬼姬是不會管這群凡人死活的,因而僅僅向點起靈光的陸生雪投以感激一瞥。
冒著失寵的風險來幫這一把,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鬼姬蔑視人族,尤其厭惡自己的信徒,她此次前來只為抓鬼,不會救人。
受傷的人太多,外面又遍地都是蟲豸,芳尾只能跑出去一個一個地往回拖。
陸生雪先前在江邊燃過一次度化曇華,今天已然有些透支,現(xiàn)在維持有卻祟之效的靈光都顯得勉強。
主要是阿離似乎并不太想救這些凡人……
蟲潮的圍困難以解除,倒在地上的人們被一點點淹沒,黑暗里有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隨之飄來濃郁嗆鼻的腥臭氣息,一個高壯的身影走進神廟,循著生人的味道前行。
無眼巨口尖牙,如尸如獸,它長得怪異極了,沒有皮膚遮蓋的肌肉裸露在外面,渾身猩紅,粘稠的唾液從齒縫中滑下來,顯得貪婪又惡心。
尖叫聲破了音,劃過長空與明月,回蕩在霜冷星凍的人間寒夜。
芳尾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喊出聲:“奚摩奴。”
墓林的怪物怎么組團到城中亂逛。
遇到這種東西連她也沒有多少把握,奚摩奴百毒不侵又刀槍不入,力氣還極大,唯一的缺點是速度一般,但人們現(xiàn)在被困在娘娘廟里,根本無處可逃。
芳尾看了一眼鬼姬,咬牙往前沖去。
賭一把,鬼姬總不會眼睜睜瞧著我死。
行僵與怪尸纏斗起來,芳尾不敢與其硬碰硬,只好盡可能地吸引它的注意力阻上一阻,偶爾逮住機會撓上一爪子,也是連血絲都沒見半分。
鬼姬教過的……奚摩奴怕火……得想辦法找火……
她一個僵尸去哪里找火?
禱告與悲聲交織,主祭蒼老瘦弱的身體擋在信徒身前,明明自己也怕得發(fā)抖仍舊固執(zhí)地擋在那里。
哪怕起不了任何作用。
神臺下的小孩子還在用稚嫩的嗓子哭喊著:“鬼姬娘娘!鬼姬娘娘!”
鬼姬娘娘救不了你們,鬼姬娘娘只是尊偽神。
“陸生雪?!辩婋x語速極快地傳音道,“東南角有五只鬼,尸螋懼怕太浮凈咒,火法克奚摩奴,云黎神焰有奇效,不用替我省靈力。”
她著重強調(diào):“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不能用仙術,因為我是靜女鬼姬。
我不能救凡人,因為我是靜女鬼姬。
靜女鬼姬不是神明,靜女鬼姬是這世上最壞最殘忍的惡鬼。
所以我看著這滿場凄愴不僅不能動容,還得高高興興地揚起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