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今天特意請其臨朝,因為接到北方的奏報,預(yù)計必有大事,請她過來參詳一下。
庾太后并沒有偏頗哪一方,她認為,都有道理。
留給她不堪回首的傷痕,隨著祖約的死徹底終結(jié)了,時間會撫平一切,至于大趙是否有輕視大晉之意,也不必太在意。歸根結(jié)底,朝廷應(yīng)該掀開新的一頁,戮力興復(fù),提升國力才是關(guān)鍵。
這個想法和王導不謀而合,馬上奉承起來。
“太后所言句句在理,老臣深以為然。蘇祖的覆滅,宣告朝廷平叛大業(yè)結(jié)束,當務(wù)之急是盡快著手實施新政,唯有如此,方能在此大爭之世立足,飲馬黃河,收復(fù)故都,一統(tǒng)中國,時不我待!”
“好,老丞相所言甚合朕意,實施新政,愛卿要當仁不讓。替朕,替朝廷,挑起這副重擔?!?p> “老臣何德何能,蒙陛下不棄,愿效仿蜀相諸葛孔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王導一臉謙遜,滿心得意,長跪在地。
一旁的陶侃和溫嶠臉上毫無表情,尤其是陶侃,甚至露出鄙夷之色,只是冷眼觀瞧,這位愿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老丞相,還有什么驚人之語和驚人之事。
“老愛卿老驥伏櫪,志在千里?!?p> 成帝看到王導毫無推辭之意,著實高興。
有王導在,成帝更有安全感,更有信心。
“老丞相說說,都有哪些新政啊,提綱挈領(lǐng)即可?!?p> 王導似乎早有準備,早就把自己看作是朝廷新政的不二人選,估計事前悄悄揣摩過。
因而,他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說出胸中的謀劃。
首要一條,萬事以人為本,沒有賢能,諸事不行。平叛之后,朝廷任免獎勸了一批地方州郡大員,這些賢才皆為新政施行之關(guān)鍵。
其二,勸耕賑濟。大亂之后,萬機蕭疏,百廢待興,良田狐兔橫行,阡陌莠草叢生。各地要賃耕牛,發(fā)農(nóng)具,送青苗,敦勸生民,獎勵耕種,分配指標,層層考核。
其三,大修官廨。叛軍所至之處,不僅生靈涂炭,且大肆劫掠焚毀官署衙門,上至皇宮,下到縣衙,瓦礫遍地,磚石零落。要先從建康宮修繕,不能讓皇帝和太后委屈。
其四,削減州兵……
前三條,君臣聽得很平靜,王導說得也在理,可是第四條,他剛說了四個字,有如一顆石子砸落在靜如銅鑒的水面上,激起一陣陣波瀾,激蕩著陶侃和溫嶠這些州郡刺史的心。
因為削減州兵,就是削減軍餉,削減兵權(quán),削減地位!
陶侃率先發(fā)難,因為他坐擁五萬精兵,荊州必將首當其沖,自己受損最大。因而,無視王導的侃侃而談,無視成帝對其的尊崇。
“為何要削減州兵?此次平叛,難道不是州郡的功勞,把他們都削減了,誰來平叛?靠你烏衣巷的王氏子弟一番清談能退敵嗎?”
陶侃這回真是急了,從是否削減州兵的公事辯駁,一下子轉(zhuǎn)到對王氏子弟終日悠游的諷刺上。
朝廷氣氛緊張起來,太后,成帝,內(nèi)侍,宮女,就連守門的衛(wèi)士都目瞪口呆。
朝廷重臣,權(quán)傾一方的大人竟然在朝堂上公然發(fā)難,大家都看著王導,看他如何應(yīng)對。
王導沒有慍色,平靜言道:“陶刺史此言差矣,這回平叛的確靠的是州兵,但發(fā)難的不也是州兵嗎?如果能妥善削減,歷陽和壽州叛兵還能掀起大浪嗎?他們不發(fā)生叛亂,自然不需要這么多州兵前來平叛!”
陶侃氣得青筋暴起,嘴角哆嗦。
溫嶠見此,趕緊進言調(diào)和:“此事牽扯太多,絕非幾言幾語便可說透,切莫操之過急,急則生亂啊?”
王導還要辯駁,成帝道:“好了,削減州兵一事確實棘手,還須老丞相制定萬全之策。暫時擱置,容后再議吧?!?p> 場面尷尬之際,內(nèi)侍匆匆來報:“啟稟陛下,蕪湖太守庾亮現(xiàn)在殿外,稱有要事上奏!”
庾亮的出現(xiàn),剛才的僵局瞬間拋之腦后,因為他的名字才是最大的僵局!
庾太后原本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聽到哥哥來朝,驚喜萬分。
成帝聞言,則驚訝不已,心想有何要事,未經(jīng)請旨便擅自回朝?
王導驚疑陣陣,姓庾的百足之蟲,還想復(fù)辟朝堂?
陶侃和溫嶠對視一眼,看來今日將有要事發(fā)生。
“宣!”
“臣庾亮叩見陛下,叩見太后!臣未經(jīng)請旨,擅自回朝,望陛下降罪?!?p> 太后抬眼望去,哥哥分別時日不長,似乎消瘦了很多,不禁心疼起來。不待成帝開口,急道:“快快起來!”
“謝太后,謝陛下?!?p> “舅舅著急前來所為何事?”成帝看到母親的神色,趕緊改稱舅舅,以示親近之意。
“臣親身前來,實有要事陳奏?!闭f罷呈上奏表。
眾臣默不作聲,想知道庾亮違例前來,到底有何要事陳奏。
蕪湖緊鄰建康,無邊境軍情,也無洪澇地動之災(zāi),難道又發(fā)生什么叛亂?
啪一下,成帝看完,將奏表摔在地上,大聲道:“堂堂太守,竟遇刺而死,還是在朝廷的驛站。兇手如此張狂,視朝廷威儀和大晉法度為無物,必須限期破案。”
溫嶠問道:“敢問陛下,是哪位太守遇刺?”
“宣城太守江播!”
王導聞聽,不啻驚雷炸于清空,他腦中馬上就跳出來一個人的模樣。
氣急羞惱之下,他不經(jīng)思考,口不擇言:“陛下,這必是桓溫所為!”
一言既出,自己也慌了神。
果然,陶侃緊追不放。
“庾大人尚未陳奏案情,法司衙署也未作出定論,丞相怎知是桓溫所為,莫非丞相早有耳聞?”
王導作繭自縛,不知該如何應(yīng)付,愣在那里。
“王丞相果然明敏,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之事。陛下,確如丞相所言,此事系桓溫等人所為?!?p> 庾亮假裝出來打圓場,其實他也納悶,王導怎會知道兇手是誰?
他本想先留個懸疑,再公布破案成果,不料卻被死對頭搶了風頭。心內(nèi)著實郁悶。之所以如此奉承,實際上是為了加重陶侃的這種猜疑,以引起成帝的興趣。
成帝雖然年少,但對于二人這種明爭暗斗,早已熟稔于胸,本想轉(zhuǎn)開話題,避免王導窘迫。
不料,王導急于澄清自己,言道:“老臣也是順口一說,只因桓溫當時臨陣脫逃,回宣城救父,而其父已死,其必以為,江播有重大干系,因而有作案嫌疑。純屬猜測,純屬猜測!”
成帝聽出了味道,也來了興致,眼睛盯著庾亮。
“博望驛站屬蕪湖治下,發(fā)生這樣的大案,想必舅舅已經(jīng)查明原委,是桓溫所為嗎?”
庾亮回道:“接到報案后,臣親往驛站勘察,案發(fā)前有兩個年輕人前往驛站應(yīng)募,案發(fā)后就不見蹤影,還盜走了驛站兩匹快馬。臣派人到宣城接來江彪,他斷言,必系桓溫所為。因此前桓溫曾數(shù)次前往宣城打探江播的行蹤,還扔進一顆人頭到太守府?!?p> 王導慌了,恨不得一拳打死庾亮,不要再往下說了!
庾亮偏偏往下說,而且還有意無意瞟向他。
“江彪說,那正是韓晃的頭顱。陛下,若是這樣,那韓晃之死,就并非丞相所說的是其堂兄王舒所殺?!?p> 此刻,江播之死沒人關(guān)心,群臣齊齊望向王導,想看看他如何出丑,如何解釋。
成帝也覺得好笑,他基本清楚了其中的隱情,但是,韓晃是誰殺得,對朝廷而言,無關(guān)緊要,而新政才是最重要的。
見王導尷尬,他便幫著敷衍過去:“叛賊人人得而誅之,死就死了,誰殺的無關(guān)緊要?!?p> 溫嶠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號稱叛軍第一猛將的韓晃一直不見蹤影,原來是被桓溫所殺。殺死叛將,朝廷會論功嘉獎的。江播匿而不報,不知是何用意?”
“溫大人所言極是,江播此舉的確令人費解。”
陶侃也在一旁附和。
庾亮奏道:“臣盤問了江彪,江彪避而不答,只是含糊的說是為了穩(wěn)住桓溫。有了這個線索,臣還不敢貿(mào)然下結(jié)論,再次盤問驛卒,他說出二人形貌,畫工畫成肖像,陛下請看?!?p> 成帝驚道:“果然是桓溫!”
“另一個是誰,他的同黨嗎?”
庾亮答道:“另一個是他在徐州的麾下,姓名尚不清楚?!?p> 成帝拿不定注意,本來對刺殺一事非常惱火,要一查到底。但當庾亮說出桓溫的名字時,他猶豫了。
他和桓溫在朝堂見過幾面,不像是暴戾歹毒之人。相反,英姿勃發(fā),一股陽剛之氣,是難得的年輕將才。
他為什么要擅殺朝廷太守?暫時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還是聽聽大臣們的意見,再做定奪。
“眾位愛卿,你們說說,該當如何處置?”
庾亮率先發(fā)難:“陛下,臣以為桓溫無故謀殺大臣,且株連江播兩子,手段殘忍,證據(jù)確鑿。事發(fā)后又盜走驛馬,連夜?jié)撎?,根本沒有把大晉律例放在眼里。須按朝廷法度嚴加治罪,以儆效尤?!?p> 陶侃不滿庾亮咄咄逼人的作態(tài),自己對桓溫不熟,但聽聞過桓溫在建康平叛時的英勇。
他認為此事存在疑惑,案情的真相還沒有調(diào)查清楚,不宜倉促定罪,于是反駁道:“常言說得好,愛有所由,恨亦有所由。老臣認為,庾太守方才所言,本身不合邏輯?!?p> “陶愛卿詳細說說?!?p> “如果他和江播父子無冤無仇,何必下此狠手。上次朝議,陛下已經(jīng)寬恕他臨陣脫逃之罪,為何還要以無罪之身去干無涉之事。老臣以為,要深查此事,不可姑息惡人,也不可冤枉好人!”
溫嶠素來對庾亮交好,但和桓彝感情也深厚,尤其是對桓溫,自小就寄予厚望,如今大難在即,自己不能再顧及和庾亮的私誼了。
他要為桓溫說幾句公道話,否則桓溫可能過不了這一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