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前方不遠處,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戒備森嚴。在官道的拐彎處,還設有臨時崗哨,檢查過往行人。
大伙互相對視,憑胯下的鮮卑戰(zhàn)馬,身上濃重的山匪氣息,這樣過去,必然被官兵拿下。
怎么回事,難道自己暴露了行蹤?
“這位老伯,前面怎么會有那么多官兵,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年輕人,一看就是從外地來的。當今天子來瑯琊山祭祖,已經三四天了,這些官兵一直在此戒嚴。不過還好,咱們尋常百姓不受影響,要是你們嘛……”
老伯打量著這幾個人,不乏面目可憎之輩。
他搖搖頭,說道:“危險!還是回去吧,聽說午后車駕就會離開,那時候你們再過去就沒事了?!?p> “開什么玩笑,上天他娘的一而再再而三捉弄我,這回天上下刀子老子也非去不可。”
桓溫心急如焚,情急之下爆出了一句粗口。
不等老伯說完,策馬掉頭而去。
他知道,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庾亮說完,不啻于晴天霹靂,木蘭呆坐在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別人做夢都不敢奢求的天大的幸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蓪τ谧约憾?,這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大人,你說的是真的?”
“如此莊重之事,怎能妄言?本官再說一次,對你一見鐘情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圣上!”
木蘭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面,不是坐在金碧輝煌的皇宮里,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丫鬟簇擁侍女環(huán)繞,而是桓溫。
如果他還活著,自己怎能對得起他,明日就是七夕了。
“轟”的一聲巨響,天空中響起了驚雷,炸出了缺口。轉瞬間,烏云密布,天色暗了下來。
庾亮看似無意的說道:“山間的天氣就是這樣,忽陰忽晴,變幻莫測,剛剛還是晴空,這回又下起暴雨??催@樣子,估計這場雨還不小?!?p> 句句扎在木蘭心里,自己的命運何嘗不是忽陰忽晴,變幻莫測?
兩輛馬車出了滁州城,直奔南山腳下。
木蘭失魂落魄的坐在車廂內,短短的一個下午,像是把她一生的曲折離奇都經歷過了。
出行宮時,木蘭對庾亮斬釘截鐵的說,自己在碧霞宮承諾為父親三年祈福,明日就是最后一次,自己必須要去。
至于是否允諾嫁給皇帝,明日午時她才能決斷。
明日他會出現嗎?
木蘭腦海中沸騰起來,他不出現,自己就將嫁入皇家,為了父親;他出現了,自己也將兌現自己的承諾,嫁給桓溫,繼續(xù)著三年前戛然而止的婚禮。
她相信,父親會支持自己的。
身后還跟著一輛馬車,這是給杜艾乘坐的。
國舅說了,不管是否允諾,救人要緊,今晚就要把父親送至州城,由太醫(yī)親自照料,如果木蘭允諾了親事,明日午后則一道返回建康。
當然,庾亮也提醒她,自此時此刻起,自己就很有可能是皇家的人了,所以必須遵守兩條。
一是此次回家,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任何事情,免得壞了圣上的英名。因為,皇帝到現在還不知此事。
二是明日進山祈福,要由中軍扮作百姓一路隨行護衛(wèi),她不得擅作主張!
滁州府衙特意安排的館舍中,窗明幾凈,物什齊備,杜艾躺在榻上,在太醫(yī)的精心照料下,精神漸漸好轉了起來,模模糊糊有了一點意識。
“木蘭,木蘭,爹這是在哪啊?”
“爹,沒事!你安心歇著,木蘭出去一趟,午后才能回來。放心,這里有郎中照顧你?!?p> 木蘭憂喜交加,她還不敢說出真相。用罷早飯,簡單梳理一下,便坐上馬車,在幾十名尋常百姓打扮的中軍護衛(wèi)下,離開州城,直奔碧霞宮。
雨勢雖然轉輕,山路還很濕滑,木蘭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
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來,這段山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
然而今天,卻又顯得那樣的陌生,每一步,都異常沉重。木蘭的心撲通通的狂跳,她開始害怕起來。
此時的碧霞宮門可羅雀,鮮有祈福的善男信女,今日的天氣,原本就沒有什么人來。
而且,即使有幾個虔誠的,也被一群扮作祈福之人的中軍給轟了出來。
昨夜,庾亮就交待中軍,讓他們便服扮作香客,提前進入碧霞宮內。宮內不能有閑雜人等,墻外布滿暗哨,不得有任何閃失,不得有任何人接近。
當然,也不能讓杜姑娘察覺。
木蘭哪里知道庾亮的心機,還以為身旁這些人是護衛(wèi)自己而來的。
看眼前的碧霞宮,她還清晰的記得當初給桓溫講述的碧霞仙子的傳說,今日只希望,碧霞仙子能再次降福給這對苦命之人。
木蘭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沒有什么動靜,回頭對護衛(wèi)說:“你們就呆在外面,不要進來。”
護衛(wèi)回道:“不行,大人有交待,吩咐我等要寸步不離,萬一有閃失,我們吃罪不起?!?p> “胡說,你們這樣還不把其他香客都嚇跑了?再說,宮內有神衹,你們舞刀弄槍的會褻瀆神明,我還怎么進香祈福?”
護衛(wèi)不敢違拗,又不知這姑娘究竟什么來頭,反正國舅大人挺關照的,萬一回城后告自己一狀,吃不了兜著走,只好怏怏退下。
木蘭見唬住了護衛(wèi),心中暗喜,推開門,走進宮內。
此時的桓溫,也推開門,走了進去。
不過,他推開的不是碧霞宮的門,而是洞門。
昨日他帶劉言川剛剛來過這里介紹山形地勢,此中的地形他再熟悉不過了,今早又碰上山麓下駐守的官兵,只好重走上次桓沖討羊的那條路。
布滿荊棘的山道泥濘濕滑,兜兜轉轉一大圈子,耽誤了不少時間。此時,他只好加快步伐,朝前奔去。
“哎呦”一聲,快至棧道時,腳下一滑,桓溫摔了個仰面八叉,即便有蓑衣護著,胳膊上還是被碎石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
剛才經過洞外那條雜草叢生荊棘遍布的小道,衣服上已經被拉開一道道口子,此刻真是狼狽不已。
許是天意弄人,當桓溫艱難的弓著腰走出長長的棧道后,天空又是一陣驚雷,一大團濃墨的云朵直愣愣罩在瑯琊山上方,大雨再次傾盆而下。
雨勢大小本無所謂,關鍵是那根藤條,霜皮溜雨,濕滑得很。
幾次嘗試,幾次都從藤條上滑下來,桓溫筋疲力盡,雙手被磨出血泡,血水順著藤條,和著雨水,涔涔流下。
來不及了,怎么辦?
桓溫非常沮喪,總不能近在咫尺時擦肩而過。要知道,再錯過這一回,或許終生都將錯過。
桓溫坐在巨石上,靠著峭壁,任憑雨水潑打在身上,歇了一會,感覺恢復了體力。他站起身,望著身上支離破碎的衣衫,用力扯下一大塊,拆成布條纏在手上。
手上有了力氣,雙腳來回蹬踏崖邊的石塊,一較力,終于艱難地攀援而上!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木蘭的心漸漸恢復了平靜,已經快到午時,可意中人的影子遲遲沒有出現。
難道真的,真的已經不在了?
木蘭不敢多想,口中不停的念叨:“碧霞仙子,求你發(fā)發(fā)慈悲,保佑他平平安安歸來,完完整整出現在木蘭面前?!?p> 大樹根下,一個腦袋慢慢探了出來,映入眼簾的不是碧霞宮的北墻壁,而是一雙雙軍靴。
桓溫還以為自己心神疲憊看錯了,定睛再看,沒錯,是軍靴。
尋常之人看不出來,可他在徐州在宣城在建康都看到過,可以清晰的認出這是軍士的制式戰(zhàn)靴。
悄悄望去,那扇從不會有人留意的北門外,齊刷刷站著十數人,素衣素服,百姓打扮,但蓑衣下卻隱隱露出了刀鞘,難道官府已經知道我今日要來接頭?
此時現身,自己手無寸鐵,焉能是他們對手,不僅自身難保,還會害了木蘭,害了家人。
這時,一雙戰(zhàn)靴慢慢走了過來,好像是發(fā)現了自己。桓溫一驚,哧溜一聲,又滑了下去。
“永別了,溫哥哥!木蘭走了,木蘭再也等不起了!”
木蘭站起身,走到香案旁,掏出一張紙箋,上面寫滿了她許的愿,湊到燭火上。
紙箋瞬間化為灰燼,升騰起一縷青煙,將她的愿望和她的祝福送給了碧霞仙子。
淚水噼噼啪啪滴落在香案上,她擱下物什,凝神再看了仙子一眼,摸摸仙子的赤足,隨后走出殿內。
木蘭立在院中,心有不甘,仔細辨認著院內幾個虔誠的香客,失望的閉上眼睛。然后,失魂落魄的走出了碧霞宮。
不能再等了,桓溫再次爬了上去,幸好,戰(zhàn)靴已經不見了!
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他推開那扇小門,悄悄走了進去,四下尋找,碧霞宮內空無一人,哪里還有木蘭的影子!
桓溫打開大門,邁步跑了出去。
雨水像斷線的珍珠,透過雨線,在坡下不遠處,模模糊糊地看到,數十名百姓打扮的人聚在一起向山下走,他們身披蓑衣。
隊伍中間,一個撐著油傘一身粉紅的女子,在蓑衣叢中若隱若現。
是她,肯定是她!
“木蘭……”
“木蘭……”
桓溫扯開喉嚨,大聲的叫喊??墒?,這點聲音轉瞬間就淹沒在風聲、雨聲還有滾滾而來的雷聲中。
他喊得喉嚨嘶啞,而她始終沒有回頭。
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化為空山冷風的嗚咽,蒼峰秋雨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