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端坐輪車,一言不發(fā),面容平靜,而弟弟和管家則潸然淚下,替他委屈。
“走,我們回去吧!”
桓沖抹抹淚,一手攙著桓平,一手推著輪車,低著頭向府里走去。
路旁的圍觀之人已紛紛散去,還有幾個路人在一旁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這位就是當年叱咤風(fēng)云的白袍將軍?”
“是啊,如今卻成為輪車上的一個廢人!”
“世道輪回,現(xiàn)在竟然要靠下人來保護,可惜?。】蓱z??!”
桓溫目不斜視,置若罔聞,沾著唾液的臉上,竟然泛起了笑容!
回到府內(nèi),用罷午餐,便回到書房,靜靜的思索。
他想的不是今日的恥辱,而是御溝中飄落的木蘭花瓣,一個打破褚蒜子禁錮,聯(lián)系杜芷岸的辦法形成了……
桓溫興奮之下,想起了管家,還得去勸慰他一下。
來到桓平的臥房,只見他躺在鋪上,桓沖正在給他敷擦著藥水,臉上幾處腫起,身上也有很多淤青,皮膚擦傷了幾處。
桓平一聲不吭,忍著藥水擦拭傷口帶來的疼痛。
“平叔,你受苦了!”
桓平掙扎著想要起來,桓溫道:“快,別動!”
“大少爺,我是下人,這點苦也無所謂,只是不愿意大少爺遭一點點罪,那滋味,比刀扎在我心口還要難受!”
桓平扯著桓溫的衣袖,詢問道:“大少爺,今后我們該怎么辦?”
“忍著!”
桓溫握著桓平的手,冷靜而無情的回答。心里卻暗暗發(fā)誓,要用百倍千倍來回敬對手,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天色暗了下來,轉(zhuǎn)眼一天將要過去。而對于壽州的沈勁,這一天才剛剛開始。
此刻的他,正暗藏在淮河南岸的密林中,身后是壽州近千名軍士,也是清一色百姓打扮。
刺史告知,說這幾日會有歹人北上逃亡,可能會路經(jīng)壽州渡河。朝廷嚴令,一旦從壽州境內(nèi)穿越,務(wù)必圍殲于淮河南岸。
已經(jīng)苦等兩日,還未見動靜,偶爾能見到三三兩兩可疑之人乘著馬,馱著行李家當,州兵也沒有查問。
沈勁兩次找刺史想打聽緣由,可刺史避而不答,只說那是朝廷的旨意,無須過問。至于歹人兵力有多少,是山匪還是流民抑或叛軍,皆不得而知。
沈勁不敢怠慢,自己在壽州沉寂多年,直到慕容恪兄妹從中斡旋,才得到桓溫的諒解。多少個日日夜夜,盼著能和兄弟們團聚,重歸于好,能有機會再建功立業(yè)。
然而,一等就是兩年多,杳無音信。
開始他以為是桓溫忙于政事,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讓成帝召自己入京,轉(zhuǎn)而又心生疑慮,以為桓溫是敷衍塞責之詞,內(nèi)心里并未真正原諒他。
直到最近,才隱約得知桓溫的凄涼處境。自己或許是誤會了他,然而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暗自替桓溫鳴不平。
“沈參軍,你看,有動靜!”
沈勁從思緒中掙脫出來,順著麾下手指的方向望去,借著月色隱約發(fā)現(xiàn),千百人自南而來,浩浩蕩蕩,腳步匆匆。
“應(yīng)該就是他們,快,讓軍士們準備,隨時迎戰(zhàn)!”
殊不知,來者正是劉言川等人!
按照桓溫的計劃,他們分撥出了滁州后,大部人馬晝伏夜行,藏匿行蹤,從滁州東北一帶潛行,徑自趕向泗州方向。
而他則帶領(lǐng)五六百人佯作從壽州渡淮前往趙地的樣子,既不能太招搖讓人看出虛實,又不可太鬼祟而讓對手無從發(fā)現(xiàn)。
桓溫的目的是要告訴庾冰,乞活軍逃回了北地。于是,便在這一明一暗,一幽一顯之間把握好分寸。
在白天,十幾人一組,扮作逃災(zāi)避荒的樣子,倉皇分頭出行。在傍晚,則上百人一組,選擇鄉(xiāng)間道路北上,前后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相互照應(yīng),以免發(fā)生意外。
夜幕剛剛將領(lǐng),劉言川帶領(lǐng)先頭的二百多人從滁州出發(fā),在四更時分,來到了淮河南岸,計劃拂曉乘船渡河,進入燕趙交接的北岸,迅速突入泗州,這樣,桓溫制定的撤離計劃就大功告成了。
就在此時,他們和埋伏在密林中的沈勁遭遇了。
叢林夜戰(zhàn)就在昔日親如兄弟的兩方之間悄悄開始了!
郡兵呼啦啦沖出密林,擺成陣勢,亮出兵刃,將對方前路封堵住,喊話道:“來者何人?”
“商旅之人!”
劉言川情急之下,居然胡亂編出這個三歲小兒都不會相信的理由。
“胡說!既是商旅,應(yīng)該走大道,為何走密林。而且深更半夜出行,還鬼鬼祟祟的?”
“半夜出行,又沒違反什么朝廷律條,何來的鬼鬼祟祟?你們是什么人,為何攔住我們?nèi)ヂ?,莫非是要劫奪我們的財物?”
“笑話,我們是壽州……”
軍士差點說漏了嘴,還好反應(yīng)較快。
“我們是壽州地面上的好漢,專干無本的買賣,既然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奉勸你們把馬匹貨物留下,放你們一條生路!”
劉言川看對方的人數(shù)和陣勢,就判定必是州兵無疑,自己在芒碭山時威風(fēng)凜凜,各路山頭上的好漢多少知道一些,從來沒聽說壽州地面上還有這群數(shù)量龐大的同行。
一定是建康城里的那些大族安排州兵攔截,扮作百姓打扮,說明他們暗藏殺機,要暗下狠手,恩公為何沒有提前告知?
劉言川心想,這一劫恐難輕易化解,畢竟對方人多勢眾,就是加上身后幾十里外趕來的兄弟,估計也要落下風(fēng)。
如果不能擺脫這些軍士,就無法北上,天一亮,身份徹底暴露,則更難脫身。沒辦法,只有硬闖了。
他希望憑借夜色的掩護,擊垮對方,到渡口搶奪渡船。
身后兄弟們早就操刀在手,弓箭上弦,多年的磨煉和征戰(zhàn)鑄就了相互的默契。
劉言川大手一揮,百支羽箭在暗夜中尋找著目標,郡兵們豈能料到對方竟然先下手。
他們雖然穿著百姓的衣服,但心里面還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朝廷軍士。
普通百姓和尋常歹人見到官兵,只有發(fā)憷逃跑的份兒。
州兵們未曾防備,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準備,陣前的弓箭手不少已經(jīng)中箭倒地,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慌慌張張發(fā)矢,射向乞活軍。
幾輪之后,雙方隨即短兵相接,開始了白刃戰(zhàn)。激烈的廝殺,州兵們尸橫滿地,而乞活軍也有五六十人戰(zhàn)死。
沈勁見軍士紛紛后退,發(fā)現(xiàn)這幫歹人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州兵絲毫不懼,而且刀法凌厲,身手不凡,頗有多年前一道出生入死的那幫人的影子。
還有一點,他們的廝殺聲聽起來也非常熟悉,莫非真的是他們?
沈勁抽刀在手,殺入陣中,截住對方一人,邊打邊問道:“你們可是芒碭山的?劉言川何在?”
“你是何人?”
“我是沈勁!”
“原來是恩公的那位沈兄弟,在,大當家在后面,我這就去叫他過來!”
劉言川得知真相,快速奔了過來,刀劍擺起了造型,口中卻喊道:“沈勁,怎么是你?”
“言川,真的是你!”
要不是周圍還有很多鏖戰(zhàn)的兄弟和軍士,二人恨不得抱在一起。
一輪圓月,在暮云的簇擁下像一只剔透無比的玉璧,將清輝灑落在人間。大街上,府邸里,人人都沉浸在魂夢中。
而書房內(nèi),桓溫卻站在窗邊,凝視著漸漸西沉的明月。
昨日晚飯時分,宿醉還未完全擺脫,但他仍然硬逼著自己咽下了幾杯酒。既是南康那日一句話的點撥,也有白日時受褚華的那番屈辱作梗。
南康不明就里,照舊劈頭蓋臉訓(xùn)斥了一番,兒子桓熙也附和著,母子倆一起幫腔,不留情面。
“我可告訴你,熙兒還有半個月就要過生日了,你這個當?shù)囊坏烂χ鴱埩_張羅。咱們在府中也置辦一些好酒好菜,邀些親朋好友過來熱鬧熱鬧,和他們親近親近,到時候別再丟人敗興?!?p> “好了,好了,這幾日我保證不飲酒,等到熙兒生日時再飲。熙兒,想要什么禮物,爹給你買?!?p> 桓熙卻一臉不屑:“算了,爹爹的禮物不是筆墨就是紙硯,不是學(xué)文就是習(xí)武,熙兒一樣都不要?!?p> 桓溫不由得一陣尷尬,明白了孩子自幼對自己的管教一直不滿,而南康對他則是有求必應(yīng),吃的喝的玩的穿的都挑最好的,還從不強迫他干自己施加的那一套。
因而,桓熙對南康不離左右,而對自己則敬而遠之。
“好好好,爹這次就由著你,不買那些東西,一定給你買一個中意的!”
桓溫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兒子需要什么,感覺兒子應(yīng)有盡有,什么都不缺,若要想出能讓桓熙愛不釋手的玩意兒,還真困難。
這時,院外柳樹上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引起了他的興趣,清脆婉轉(zhuǎn),似乎是在說著話。
桓溫頓時有了主意,于是喊來桓沖,吩咐道:“明日你去買兩只鸚鵡回來,熙兒生日要到了?!?p> “鸚鵡?這倒是好主意,教它學(xué)說話,熙兒一定會喜歡,還能在那些玩伴面前炫耀一番?!?p> “是啊!它除了能逗熙兒開心,興許還能派上別的用場?!?p> 桓溫想起了芷岸,那道御溝水讓他想起了如何能和她接上頭,可是必須要找個人先去傳話,而兒子的生日就是機會。
有一個人能傳話,而且到時候他應(yīng)該也會來的。
“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樣?”
沈勁和劉言川邊比劃招式,邊匆忙的交談。而后心神領(lǐng)會,朝著一旁僻靜處挪去。
劉言川恨道:“這下你明白他們的狠毒了嗎?我們還是恩公麾下的輔國軍,是朝廷的兵馬,他們竟然讓壽州的官軍扮作歹人來截殺朝廷的兵馬,這是反叛大罪?!?p> “是啊,怪不得幾次我詢問刺史,他都三緘其口,顧左右而言他,原來早就接到了他們的指令。都怪我,我還誤會大哥,以為他把我忘記了。”
“你真是喪了良心,恩公沒有忘記你,曾想著召你入京,可還沒來得及,皇帝就駕崩了,他自己也反遭厄運。”
“那大哥也可以告知我一下,省得我誤會他?!?p> 劉言川惱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恩公那時候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瘟疫一般,沾著誰誰就倒霉。之所以不和你來往,就是怕庾家知道你倆走得近,遷怒于你,那不是白白連累你嗎?”
“啊,是這樣!”
沈勁動了真情,慚愧道:“大哥對我這般愛惜,我還這樣誤會他,真是無地自容,什么時候能當面見到他?!?p> “恩公說了,現(xiàn)在離他越遠越好,將來如果還有出頭之日,再續(xù)前緣。如果沒了,你還是你自己,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恩公和我們兄弟都不會責怪你,因為你有你的難處!”
“大哥,我對不住你!”
堂堂七尺男兒,沈勁竟然痛徹心扉,在兄弟們面前不加掩飾,嗚嗚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