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遵言不由衷,熱情招呼石閔落座,慶功宴會開始了。
殿內(nèi),案幾上擺滿了走獸飛禽,水陸山珍,胡酒甘冽,胡女舞裙搖擺,翩翩起舞。
君臣落座之后,李顏一直在殿外部署,這時也入殿而坐,揚眉窺向?qū)γ?,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驚訝道:
“小王子,你身邊之人很眼生,怎不見李農(nóng)等幾位將軍,還有令郎石智的身影?”
石遵一驚之下,也投目望去,果然,這幾人絕不是石閔的左膀右臂,他那幾個心腹,石遵都是見過的。
“哦,啟稟陛下,是這么回事。此戰(zhàn)我軍損失頗大,有兩位將領(lǐng)面部負傷,怕驚著陛下,未敢讓之隨行。還有李農(nóng)兩位副將,隨同犬子石智追擊叛軍殘余去了。臣以為,要斬草除根,絕不能給陛下留下任何隱患?!?p> 李顏以為,這個說辭合乎情理,說得通,但似乎又有點意外。
不管這么多了,事已至此,擒賊先擒王。有石閔在手,料其麾下心腹也翻不起大浪。
思罷,朝著御座上瞥了一眼,點了點頭,示意石遵照做不誤。
御前的酒碗已經(jīng)斟滿,石遵原來伸向酒碗的手卻縮了回來,心里翻江倒海,還在來回思量。
殺了石閔,石智還在,心腹還在,大軍還在。
石閔死了,他們能束手就擒,乖乖投降嗎?
石遵不像李顏那么樂觀,石閔貴為王子,卻豪俠尚義,不少將領(lǐng)對其忠心耿耿,一旦喝下這碗酒,形勢就難控了。思來想去,竟忽略了階下李顏的言目傳意。
殿內(nèi),只聽到胡琴羌笛的樂聲,只看到炫目的舞姿。
“陛下?”
李顏打開嗓門,抬高語調(diào):“陛下,開宴吧!”
石遵恍惚了一下,意識回轉(zhuǎn)到眼前,明白過來,是自己方才走神了。于是,再次伸出手來,望向石閔,心情復雜,既有不舍又有解脫!
他端起酒碗,敬了杯酒,一飲而盡,順勢就要摔碎。
酒碗還未脫手,殿中埋伏的武士倉朗朗拔出鋼刀,輕微的響聲傳了過來,石閔一驚,騰的一下站起身。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時,殿外侍衛(wèi)匆匆跑了進來……
“啟稟陛下,邊境急報,晉人八萬大軍已至陳留之南,沿途數(shù)萬晉人遺民舉家相隨,似有渡河北上跡象,郡守奏請朝廷速派軍南下御敵?!?p> 石遵一驚,酒碗差點脫手。
“好險??!”
石遵暗道一聲,慶幸自己剛才沒有下手。否則,殺了石閔,他的帳下如果再叛亂,還如何抵擋來勢洶涌的晉人?
“諸位愛卿,晉人送死,攪了我們的酒興,今日之慶功酒不飲也罷,待滅了晉人,咱們君臣再飲不遲!”
石遵反應很快,順手將酒碗放在案幾上,高聲道:“石閔聽令!”
“臣在!”
“令你速率麾下馳援陳留,將晉人殲滅在黃河之南!還有,凡是心向晉室參與附逆的百姓,統(tǒng)統(tǒng)殺光,一個不留?!?p> “臣遵旨!”石閔驚恐的放下酒碗,頭也不回,拜辭而出。
李顏眼見到手的鴨子飛了,心血白費,石閔一定悟出了剛才的陣勢,今后定會惱恨在心。
偷雞不成蝕把米,他暗怨石遵縱虎歸山。
這次將他放出囚籠,這樣的機會今后估計不會再有了,因為已經(jīng)驚動了他。
石閔出了宮門還心驚肉跳,他暗自慶幸!
正是自己敏感的神經(jīng),讓他在快要入城前臨時遣散心腹,銷聲匿跡,其實是躲在城外擁軍策應,導致石遵為此而搖擺不定,猶豫了一陣子,為自己僥幸逃生贏得了時間和空間。
除了智慧過人,更有上天的垂青!
褚裒北上,邊境告急,一紙奏報讓石閔抓住了救命稻草,將其從琨華殿的鴻門宴陰謀下解救了出來。
最可悲的卻是石遵,臨陣反復,胡思亂想。
正如李顏所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終于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讓他追悔莫及!
石閔率軍抵達黃河北岸時,褚裒就得到了消息,他沒有料到石閔這么快就平定了內(nèi)亂,原本還指望打個時間差。
聽聞小王子領(lǐng)兵,武陵王司馬晞恐趙之癥突發(fā),連忙敦請大軍南撤至淮河一帶,整軍再戰(zhàn)。
這樣的話,如若不敵,也能及時渡淮保命。
褚裒卻不以為然,趙人兵力不及自己,又遠來疲敝,能耐我何?加之褚華立功心切,父子倆都未和趙人交過手,不知胡人深淺,不想前功盡棄。
否則,八萬大軍回朝之后,豈不成為他人的笑柄?
關(guān)鍵是,褚裒不忍心,他派出接應代陂遺民的王龕大軍還未回轉(zhuǎn),如果自己撤了,他們孤立無援,只有死路一條。
趙人渡過黃河之后,遠在荊州的桓溫才得知消息,他深知趙人的戰(zhàn)力,更諳熟領(lǐng)兵的石閔。
頓時就替褚裒捏了一把汗,可惜自己鞭長莫及,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祈禱命運眷顧這支茫然北上的士卒,希冀他們平安無事。
桓溫擔憂歸擔憂,以為北伐大軍并無大礙,只要能據(jù)險固守,抵抗住趙人的前兩輪沖擊,進入對峙狀態(tài),憑著人數(shù)優(yōu)勢,縱然占不了便宜,也不會大敗。
當然,前提是早日護送遺民南歸,如若不及,則盡快遣散藏匿,以免拖累大軍。
桓溫悲天憫人的心腸是好的,但戰(zhàn)陣是殘酷的,刀箭是無情的,幾日之后,便接到了大軍的噩耗!
代陂在金鄉(xiāng)郡南側(cè)蘭陵郡東北,屬于舊魯?shù)?,雖說淪陷數(shù)十年,但百姓的血液里還流淌著儒家的禮樂之風。
遺民心向南渡的晉室,無奈在趙人的皮鞭之下忍辱度日。趙燕大亂,王師北伐,讓遺老遺少們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們派人向褚裒告信,說當?shù)厝f余百姓愿意揭竿而起,跟隨王師,回到南方。
褚裒不顧眾人勸阻,派出王龕率軍一萬親往接應,而主力在陳留以南駐扎,等候代陂百姓。
石閔獲悉后,分兵兩萬渡河南下,迷惑褚裒,而自己親率四萬乘夜東渡黃河,包抄代陂,要一舉吃掉這支脫離主力的晉軍。
代陂百姓仇趙心切,聚眾焚燒了當?shù)氐墓俑瑲⒙玖耸剀姼糁?,才開始收拾行囊,隨大軍準備西往陳留。
一路上,老弱乘著牛車,青壯則肩挑手提,舍不得丟棄日用物什,隊伍慢騰騰的挪動。
王龕心急如焚,這里離燕趙腹地很近,不宜久留,想要催促又怕百姓不滿,來前,褚裒叮囑要善待他們。
果不其然,還未出代陂境內(nèi),就陷入了趙人的包圍之中,王龕連忙組織抗擊,并派傳令兵火速求援。
區(qū)區(qū)一萬晉軍怎能是趙人的對手,很快便嘗到了苦頭,被對手沖得七零八落,分割剿殺。
但石閔志向很大,這點對手填不飽肚皮。
他并未趕盡殺絕,留下王龕及殘軍千余人,還有大量的百姓,將他們趕進叢林之中。然后大軍隱伏下來,坐等晉人來援之師上鉤!
石閔相信,晉人統(tǒng)帥一路上不合時宜的招徠百姓,這樣的仁義心腸,絕不會讓上萬兵民坐以待斃,一定會來救援的!
不出石閔所料,褚裒真的前來救援了,而且是親自前來。
剛剛和陳留南下的兩萬趙軍遭遇,大戰(zhàn)了幾個回合,趙人的確不可小覷,衛(wèi)將軍麾下的中軍不是對手,一度居于下風。但在褚華和錢老幺的部下之前,沒有占多少便宜。
趙人沖殺一陣,便退出陣外,不進不退,遠遠跟著。
晉軍士氣大漲,連司馬晞都產(chǎn)生了恍惚,看來雄主石勒石虎殯天,趙人真不可同日而語。大亂之后,不僅戰(zhàn)力萎靡,連湊數(shù)都難了。
司馬晞不禁為王導鳴冤叫屈,沒趕上褚裒現(xiàn)在的好時機,邊嘆邊罵:“褚家真他娘命好!”
當接到王龕告急時,褚裒并未多想,留下兩萬人照管百姓,自己率師直奔代陂,一頭扎進了石閔設(shè)下的陷阱之中……
兩軍對陣,求的是保存自己,消滅對方。
石閔深得戰(zhàn)陣精髓,沒有任何仁慈,絲毫不因為是褚裒伐趙把他從臨漳接風宴的垂死邊緣拉了回來,而是憎恨晉人想要趁人之危打趙國的主意。
石閔的心結(jié)越發(fā)越強烈,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打大趙的主意。
因而,他將所有的隱忍和憤怒,這些年遭受的冷眼和歧視,還有劫后余生的張狂,全部發(fā)泄在這支晉軍身上。
褚裒抵達之時,看到的是滿地的尸首,不僅王龕戰(zhàn)死,部下和百姓也慘遭屠戮,密林中燃起熊熊大火。
褚裒以為自己來晚了,而不知道這是石閔早就安排好的。褚裒心痛之下,情難自已,要為慘死的軍民報仇。
晉軍人數(shù)占優(yōu),然兩支趙軍判若兩人,天壤之別。
在一輪伏擊之后,很快便軍心不穩(wěn),陣型大亂。中軍軍卒面對疾風驟雨的攻勢還有弧線攝人的彎刀,開始膽怯了。
惡戰(zhàn)持續(xù)了一個多時辰,便分出了勝負,晉軍傷亡兩倍于敵。而且更遭的是,探子來報,陳留郡一帶的趙人也趕來增援。
褚裒生平第一次見識了虎狼之師,終于明白為何屢屢北伐,卻屢屢慘敗。大晉雖有雄心壯志,然力不逮也。
“衛(wèi)將軍,乘現(xiàn)在還有半數(shù)大軍,快撤吧!”
司馬晞第一個嚷了起來,恨不得插上雙翼,不辭而別。
謝萬也心慌意亂,六神無主。
唯有褚華心有不服,照其一貫的暴戾,真想赤膊上陣,和趙人拼個你死我活,但細想下來,不值!
褚家真正的戰(zhàn)場在南方,在大晉,褚家真正的敵人是桓溫!
“現(xiàn)在撤退,本將軍心有不忍,趕快去陳留,那里還有數(shù)萬百姓,要護送他們一道南撤?!?p> 褚裒披頭散發(fā),急急嚷道。
“爹,來不及了!”
“住口,若拋下他們,他們則是死路一條,今后,誰還會心向晉室?北地的其他遺民會怎么看我王師?沒有了百姓,得到土地還有什么意義?”
于是,大軍邊戰(zhàn)便撤,西往陳留方向。
但尚未抵達,迎面便碰上一些殘兵敗卒,報稱趙人見大軍東進,便大開殺戒,留守之師不是對手,被殺得七零八落,數(shù)萬百姓也四散而逃,大部被趙人挾持而走。
褚裒顧此失彼,人地兩失,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栽下馬來。
褚華趕緊下馬,招呼親兵將褚裒抬上馬車,倉皇南逃,留下?lián)P州兵斷后。
所幸,石閔追至梁郡以南的芒碭山一帶,便不再追擊,再向南便是晉人的城池,有晉軍接應。再者,自己也損失不小,還是見好就收吧。
更重要的是,石閔的想法和褚華雷同,他的戰(zhàn)場在臨漳,敵人是石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