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不問政事,不是不想問,應該是不敢問,桓溫是這么想的。這不正是自己銳意新政所需的環(huán)境嘛,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于是,他反問道:“難道這樣不好嗎?”
“可我總覺得,這不是他們的真面目,也不符合他們的秉性,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規(guī)律可循,否則就不符合常理。”
“哦,你想說什么?”
郗超道:“你要知道,應將軍還在壽州,司馬晞也沒死,錢老幺下落不明,我覺得這些都是隱患。若是太后故意蟄伏待機,肯定會暗中串聯(lián)謝家叔侄,大將軍,咱們不可不防啊?!?p> 桓溫淡然笑道:“你這樣整日疑神疑鬼,心思太重了吧?!?p> “我這怎么能是疑神疑鬼呢?”
“司馬晞一蹶不振,岳州他都出不了,錢老幺幾千名亡命之徒,哪還敢現(xiàn)身?應將軍受你父親掣肘,身旁又有武慶分兵監(jiān)督,如何動彈?”
郗超爭辯道:“話是如此,也非是屬下疑心,可是,權柄就是他們的性命,他們絕不會甘心如此的。一日不除掉他們,屬下就一日難安。大將軍你忘了,他們在陷害你下獄前不也是這樣隱忍的嗎?”
說到這里,桓溫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好了,你仔細想想,我這么安排難道就沒有一點道理嗎?”
“什么道理?”
“你既然擔心他們會串聯(lián),那如果不給一個合適的機會,怎知他們會不會串聯(lián)?”
郗超迅疾明白過來,原來桓溫已經(jīng)想在了自己的前面,頓時轉(zhuǎn)憂為喜。
“哦,這樣一來,既可以試試褚蒜子是否真的不問政事,泯滅野心,也可以試試新晉的謝家是否心無旁騖,一心奉公?”
“孺子可教也,你既然茶飯不思,心事重重,那么,這個差事就交給你去驗證吧。不過有言在先,謝家叔侄將來必定是國之棟梁,對他們,你不得造次!”
郗超喜滋滋道:“大將軍放心吧,屬下心里有數(shù)。”
岳州侯府,司馬晞府邸,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
司馬遵喋喋不休:“爹,你還真耐得住性子,這岳州蠻荒之地,瘴氣盛行,孩兒一刻也受不了,現(xiàn)在就要回京。”
司馬晞怒道:“現(xiàn)在回京那就是找死!桓溫勢頭正盛,上次要不是你六叔求情,爹爹老命都得丟了?!?p> “那咱們要在這呆一輩子嗎?”
“遵兒,不要著急,你以為爹爹愿意呆在這荊蠻之地?實話告訴你,爹之所以沉寂,還不是另有所圖?”
司馬遵欣喜道:“爹爹快說,難道咱們還有回天之力?”
“那是當然,照為父的罪過,估計死上十回,桓溫都不解恨??伤吘蛊橇€不夠,怕遭朝野非議,不敢對皇室下手?!?p> 司馬晞劫后余生,又恢復了神采!
“所以,為父從徐州回京,你六叔背著姓桓的,當夜便找到我,要我俯身認罪,態(tài)度謙恭,再交出兵權,同意回到封地,就能保住一命。嘿嘿,果然保住了!”
“說來說去,孩兒還以為什么好消息呢,困在這種地方,要性命還有何用?”
“傻孩子,命有了,才能夠來日方長。所以,你我父子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便是。太后百足之蟲,她比咱們更急迫!”
“咱怎么報仇?”
“哼,既然留爹一條命,爹遲早要反噬他一口!他就是猛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爹在罷官之前,太后便有了交代,讓諸人各司其職,依計行事?!?p> 司馬遵喜道:“太好了,那咱們要干些什么?”
“咱們岳州地勢極為有利,緊鄰大江,處荊州下游,你想,若是封堵住岳州航道,便可切段荊州和建康的水路?!?p> 司馬遵搖搖頭:“可兩地相隔這么近,以桓溫的狡猾,他怎會不察?”
“按常理,他當然能察覺得到,可是你沒聽過燈下黑的道理嗎?我料想,桓溫得意之下,必定疏忽了岳州,咱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秘密招募人馬,悄悄組兵,以待將來?!?p> 司馬遵卻疑問道:“爹從王降為侯,封地削減,軍卒也大幅減少,還怎么組兵?”
“當然有辦法,一會就有高人來,你見了便知?!?p> 果然,當晚便有人叩開了侯府,司馬遵仔細打量了一番,才認出來人,正是失蹤已久的錢老么!
桓溫和謝安預料得沒錯,鮮卑人占據(jù)淮北之地,勢力大增,原來想乘勢南下,渡淮攻晉,實現(xiàn)飲馬長江的宏圖。
但是,慕容恪擔心的西側(cè)強鄰秦人果然異軍突起,牢牢的拖住了鮮卑人的滅晉大計。
秦人之所以能強勢崛起,得益于桓溫在終南山邂逅的隱士王猛。
王猛料定晉室有婦人攝政,朝局必亂,因而拒絕了桓溫南歸的邀請。在苻堅果斷殺了苻生篡奪大位之后,被其魄力所吸引,出山到了長安,歸順苻堅。
苻堅和其長談了三日,深感此人有管仲之才,有了他的輔佐,大秦何愁不興盛?
開始,先任命王猛為京畿附近的始平縣縣令,試試他的所為,看看有沒有所說的能耐。
始平乃長安門戶,位置險要,然向來是豪強橫行,劫盜充斥。王猛下車伊始,明法嚴刑,禁暴鋤奸,抓捕了為首的奸吏,當眾鞭死,贏得百姓的叫好。
然而,奸黨仗著朝中有人,便唆使縣令的上官,捏造一個罪名,拘捕了王猛,并押送到長安。
苻堅開始還蒙在鼓里,責道:“為政之體,德化為先。卿蒞任不久就大肆殺戮,太過殘酷!”
王猛平靜回道:“臣聽說,治安國用禮,理亂邦用法。大王不以臣為無能,讓臣擔任難治之地的長官,臣剛剛殺一奸賊,還有成千上萬的惡人尚未伏法。大王便以為臣為政殘酷,若是這樣,臣寧可請辭?!?p> 王猛的剛強和決絕,倒是把苻堅鎮(zhèn)住了。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得知了事情真相之后,苻堅發(fā)現(xiàn)自己受人蒙蔽,王猛是冤枉的,于是便不再追究。
但王猛不依不饒,據(jù)理力爭,還開出一長串名單,足足有三百多人。敦請苻堅,這些人若不處死,他堅決請辭。
苻堅深思熟慮之后,經(jīng)受住了王猛的考驗,同意了他的所請。之后,始平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縣境大治。
事實勝于雄辯,這下,苻堅徹底相信了王猛。
其后,王猛迅速升遷,調(diào)任中書令兼京兆尹,長安城都在他的治下,他開始了新一輪的整肅。
長安是都城,水深,蛟龍自然更多更大更猛,其中,貴戚強德就是其中的興風作浪者。
王猛探知強德酗酒行兇,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然而因為是皇太后的弟弟,歷任京兆尹都不敢治罪,這更加助長了強德的霸道。
但是,他這一回,碰到了渾身帶刺的死神王猛。
經(jīng)過詳細的排摸后,王猛查明其罪狀,證據(jù)確鑿,他立即派人收捕強德,并不打算報告朝廷,而是準備先斬后奏。
消息很快傳到了苻堅的耳朵里,待他因太后之故派人飛馬赦免時,強德已陳尸于市。
血淋淋的事實,讓百僚震肅,豪右屏氣,長安城還有秦地的郡縣令行禁止,法紀嚴明。
苻堅聞訊慨嘆道:“時至今日,本王才知天下法度,天子尊貴!”
其后,王猛在苻堅支持下銳意改革,外修兵備,內(nèi)綜儒學,勸課農(nóng)桑,教以廉恥,無罪而不刑,無才而不任。三年下來,兵強國富,大秦幾近升平。
兵強馬壯之后,秦人便把視線轉(zhuǎn)向了鮮卑人,雙方均要一統(tǒng)中原,成為北方霸主。
大司馬衙署,桓溫興致勃勃,不到兩年,新政碩果累累,不僅京師各府曹臺閣,連地方州郡縣,通過應試和選聘,吸納了很多士子文人,朝堂地方氣象煥然一新。
而且,桓沖負責的清查全境莊園一事,頗見成效。
他拘押了近百家富戶大族,這些人非富即貴,而且和之前的庾家褚家還有司馬家都保持著藕斷絲連的關系。
各地募兵事宜有條不紊,充實好州郡之后,便可著手演練,朝廷中軍還有各征軍和鎮(zhèn)軍還可從中遴選。
最讓桓溫欣慰的是,謝玄在京口干得風生水起,按時向他奏報征募及演練情況。
一日,桓溫、郗超還有謝安等僚屬正在籌劃來年變革事宜,言川忽來稟報一個噩耗。
桓溫心頭一沉,失聲痛哭,撂下手頭之事,匆匆策馬離開!
來到何府,遠遠聽見何家人哀嚎聲四起,哭作了一團。
何充膝下無子,桓溫承擔起兒子的角色,披麻戴孝,料理后事,親自執(zhí)紼,為恩人送葬。
這么大的排場,當然引起了朝廷的重視,司馬奕親自下旨,追贈何充為司空,謚號文穆。
重臣之死,如果朝廷不加追贈,不封謚號,則是最大的恥辱,而文穆這樣的謚號則是文臣最高的褒獎。
朝廷的封賞,司馬奕的做法,令桓溫很欣慰,漸漸改變了對皇帝的看法。
“老管家,何伯彌留之際,對我可留有什么遺言?”
管家悲傷的搖搖頭說道:“沒有,一句話也沒有留給大司馬,不過老爺卻一直在埋怨王敦禍亂大晉。我等皆不明白,王敦死了多年,老爺為何還會想起他?”
管家不明白,桓溫卻非常明白,他理解了何充的臨終苦心,呢喃道:“何老伯,你對大晉的忠心蒼天可鑒,只是你誤會了桓某!”
其實桓溫心如明鏡,何充口里罵的是王敦,心里卻是在警示他,將來不要步王敦后塵。
何充六朝老臣,從元皇帝定鼎建康便在朝為官,他的離世,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
在那個時代,文臣武將濟濟一堂,郗鑒、陶侃、溫嶠、王導王敦兄弟、庾亮庾冰兄弟,無論善惡,都名留青史。
那個時代是權臣武將當?shù)?,相互掣肘,相互制衡。不管身前他們是和是亂,是恩是仇,都駕鶴西去了。
正如蘭亭集序中所言,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而當下這個時代,君上昏庸,太后陰毒,牝雞司晨,后族弄權,忠臣良將屈指可數(shù),奸佞宵小則如過江之鯽,殺之不盡。
放眼周遭,桓溫是孤獨的,他一個人對抗著這個愈發(fā)黑暗的時代!
只有贏得這個時代,才能讓華夏典章文物不致淪喪北虜之手,才能讓洙泗兩岸從膻腥的穹廬中解放出來,恢復弦歌雅樂之聲。
而要想贏得這個時代,必須要爭取更多人的支持和覺醒,這正是新政破除門族壁壘、廣招賢才的根本所在。
何充之死,褚蒜子和司馬奕卻聚在一起,彈冠相慶!
“這個老東西要是早死幾年,桓溫就活不到今日,可惜,他死得太晚了?!?p> “太后莫恨,朕這還有好消息。”
“什么消息,快說?!?p> 天天都是壞消息,褚蒜子迫切需要聽到好消息!
“桓溫今晨入宮,叩謝朕,說朝廷待何充不薄,厚加撫恤,贈以隆恩,這是個可喜的變化?!?p> “想不到陛下心思高深莫測,想到哀家前面去了。一個空空的追贈,便讓姓桓的主動示好,恭喜陛下了!”
“咱們不加干涉,任由他鼓搗新政,隨意胡來,終于也讓他稍稍放松了警惕?!?p> 司馬奕泛起笑容,忽又嘆道:“兩年了,他始終居高臨下,乾綱獨斷,視朕為無物,真不知道他弄權還要到幾時?”
褚蒜子這棵老樹根也一直在沉思這個問題!
從皇帝的言談中,她察覺到了桓溫微妙的變化,便有了主意:
“哀家有個法子,陛下不妨試上一試,就可窺知桓溫還能猖狂多久,能把政多久,是否心思真的有了變化……”
司馬奕聽完,拊掌贊道:“一葉落而知秋,好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