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秘得意之下,露出了本來的面孔,為了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今晚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桓沖卻冷笑道:“二哥好大的口氣,你這是癡心妄想,我要是不答應呢?”
“那你就是不識抬舉,從小你就胳膊肘外拐,向著他,而不向著我。如今都到這份上了,還執(zhí)迷不悟。再不束手,可別怪我不客氣!”
“哈哈,此刻好像二哥也占不了什么便宜,這樣僵持著,等天亮了,你們行跡敗露,就完了!”
“是嗎?三弟真是可笑之極,你回頭看看?!?p> 桓沖剛一回頭,一柄鋼刀快速從背后襲來,冷森森的鋒刃已經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桓熙,怎么會是你?”
桓熙笑道:“得罪了,三叔別反抗,我不想傷害你。”
庾希手一揮,幾個歹人上來,奪下桓沖手中劍,將他和幾名家丁五花大綁,然后便沖入各房,翻箱倒柜,四處搜索,卻一無所獲。
庾希一惱之下,將桓謙桓修等兄弟綁了,押至桓沖面前,揚言再不交出虎符,便要殺人。
“住手!”
郗超強撐病體,顫巍巍來至近前,奮力叱道:“爾等跳梁小丑,敢壞了大將軍大事,管叫你們粉身碎骨?!?p> 庾希冷笑一聲:“看你這形容,也活不了幾天了,還操心別人的事,還是趕緊滾回屋內等死吧?!?p> 郗超怒道:“我病不過是身死,但你的病卻在滅門,你就是把這院內所有人都殺了,也絕不會得逞!”
“他娘的,這小子敢對我家公子出言不遜,真是找死!”
一個歹人沖上前去,飛起一腳,將郗超踹飛,重重撞在一株木蘭樹上,當即昏了過去。
歹人還不依不饒,揮刀要砍。
“不要傷人,我說!虎符藏在馬廄內,馭風馬的食槽下?!?p> 很快,桓熙從馬槽內取出虎符。
庾希如獲至寶,對著桓秘說道:“天快亮了,咱們押上桓沖趕往南城門,迎接圣上入城,即刻發(fā)出勤王之詔。然后以桓沖他們?yōu)橘|,封鎖城門,阻止桓溫入內?!?p> “你們要押我去哪?”桓沖掙扎著,不肯走。
庾希冷冷道:“休要羅唣,快走,去了你就知道了?!?p> 桓熙憂道:“我爹要是回來攻城,咱們恐怕守不住,他麾下那些人可是厲害得很?!?p> 庾希呵呵一笑,言道:“侄兒莫憂,若是硬拼,咱們當然不是對手,咱們要的是時間,等的是形勢?!?p> “此話怎講?”
庾希怒道:“在你爹兵鋒的高壓之下,多少豪門大族噤若寒蟬,只能忍氣吞聲。而平頭百姓知道個啥,那些愚民就知道跟著瞎起哄,他們成不了氣候,不足為慮?!?p> 桓熙又問道:“那咱們在等什么?”
“等時間!只要能僵持三五日,天下形勢就會大變。到那時,所有的豪門大族都會挺身而出,就連司馬昱估計也會投靠咱們,各地心懷不滿的州郡再派出勤王之師,桓溫就會眾叛親離,不戰(zhàn)自潰?!?p> 桓秘喜道:“事不宜遲,那就快些走吧?!?p> 庾希等他叔侄二人出門,臉色猙獰,回頭悄悄吩咐手下。
“武二,你帶人守住桓府,看好桓家子侄,若是明日天黑之前我還沒有派人來接應,你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給宰了,然后將這府邸付之一炬。”
府外,停著幾輛馬車。幾個歹人將桓沖推入車內,庾希便率人策馬駛向南城。
到了城門口,守城士卒吆喝道:“什么人?速速回去,開門時辰未到?!?p> “你最好老實點,否則,家人必死無疑。”
庾希低聲威脅,桓沖無奈,不得已朝著城上喊道:“我乃大司馬胞弟,暫攝中軍將軍桓沖,開門!”
守軍驗過身份,便開了城門。
庾爰之率領百余名黑衣人,正等候在城南十余里之外的一處林中,拱衛(wèi)著一輛馬車。車內,則是顛簸得骨頭快要散架的司馬奕和庾道憐。
司馬奕在西柴里豪情滿滿,這半夜的顛簸加上夜風的侵襲,嘔吐不止,差點吐了苦膽。
到了建康,已是萎靡不振,生出了怯意。身旁的美人不住的勸慰,方稍稍定下心。
“陛下,他們來了!”
司馬奕見事情進展順利,迅速恢復了神采,神氣活現(xiàn),親自下了車,要抖抖威風。
“跪下!”
庾爰之和庾希兄弟按住桓沖,強行讓他屈膝磕頭。
桓沖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司馬奕!
“是海西公?”
“住口,你有眼無珠,這是當今陛下!”
“你們是要復辟?簡直是癡心妄想!”
司馬奕趾高氣揚,呵斥道:“是條漢子,只要你和桓溫劃清界限,效忠于朕,朕不會虧待你的。否則,天子一怒,叫你伏尸于此?!?p> 桓沖低頭不語,既不反抗也不順從。
桓秘上前勸道:“陛下,他懾于天威,已經應允。天快亮了,鑾駕還是早些進城吧!”
“嗯,有理,入城!”
庾爰之喚過手下,言道:“大事已成,你去通知另外兩路人馬,午時前全部入城?!?p> 桓沖還在納悶,庾家居然還有兩路人馬,會是誰呢?
“朕又回來了,這里是朕的天下!”
司馬奕終于回到了闊別多日的式乾殿,不禁感慨萬千,一路小跑奔上前去,撫摸著御座御案,喃喃自語。
“庾希,速派人去下旨會稽王和謝安,還有各路豪門富戶,對了,看看烏衣巷王家還有什么人。就說朕重登大寶,讓他們前來覲見,朕一律厚賞!”
傳旨之人第一個叩響的是會稽王府的朱漆大門。
“?。∈ド匣貋砹?,太好了。尊使請回,本王收拾一下,就來朝見陛下?!?p> “會稽王麻利些,京師顯貴豪門聞風而動,爭先恐后涌向式乾殿,王爺去晚了,就只能排在后面了。”
司馬昱慌道:“多謝貴使實言相告,這就去,這就去?!?p> 來人走后,司馬曜疑道:“父王,怎么一點風聲也沒有?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消息錯不了,這是海西公的墨寶?!?p> “那父王真要去?孩兒以為還值得商榷?!?p> 司馬昱嗔道:“商什么商,趕緊備好馬車,全家喬裝打扮,躲到貨棧的暗室中,越快越好。”
“父王擔心有詐?”
“海西公被廢之前,就疏遠了為父,此刻相召無非是撐撐場面,即便他真的復辟成功,當道的肯定是庾家兄弟,為父能屈居那幫蠢材之下?再者,為父懷疑,這或許又是桓溫的一計,故意為之,好以此來試探京師豪門的態(tài)度?!?p> 謹慎和低調也是亂世中能存活下來的一個重要因素,沒有人能比司馬昱理解地再深刻了。
“這不會吧?桓家子侄都被劫為人質,他桓溫再狠,也舍不得拿全家人的性命為賭注!”
“桓溫之高明,豈是你我能參透的?趕緊的吧,海西公不僅成不了事,還會帶來殺身之禍!”
天光大亮,太陽高高掛,式乾殿上,司馬奕怒氣沖沖。
因為等了這么久,竟然沒有一家一人前來覲見。
“啟稟陛下,會稽王府人去屋空,估計是逃了?!?p> “啟稟陛下,烏衣巷謝家沒人,王家王羲之雖在,但他言稱無意政事,只想寄情山水?!?p> “好??!這幫首鼠兩端之人,膽敢拂逆朕意,看朕怎么收拾他們?!?p> 庾希安慰道:“陛下莫惱,他們只是畏懼桓溫余威,怕禍及自身。只要咱們守住四城,擊潰桓溫,他們自然會前來叩見天顏,負荊請罪。”
“哼,那卿等快去準備吧?!?p> 這時,桓秘匆匆忙忙奔入殿中,大聲叫道:“陛下,不好了,外面一彪人馬正向宮城殺來……”
劉言川一臉興奮又一臉悲戚,衣上征塵未退。
“恩公,秦人損失慘重,大敗而逃,洛陽已被拿下。”
桓溫喜道:“太好了,河南三郡盡在我們掌握之中,加上徐州和蘭陵,這樣的話,除了鮮卑舊王廷,整個淮北河南之地,悉數入我大晉輿圖。真是大晉之幸,百姓之幸,你我之幸!”
他只顧自己高興,沒有注意到言川還帶著沮喪的神情。
“恩公,老四他們,他們?”
“怎么了,老四怎么了?這是最后一戰(zhàn),老四不會出事吧?”
言川默默的點了點頭。
“你親眼瞧見他死了?”
“戰(zhàn)場上那個慘呀,尸首堆積如山,巴掌大的地方就躺著好幾個人。桓玄他們正在清理,暫時還沒發(fā)現(xiàn)有人活著,俺想,老四他們怕是全軍覆滅了!”
言川搖搖頭,又點點頭,哭喪著臉。
桓溫臉色突變,咆哮道:“怎么會這樣?老四他們百戰(zhàn)之身,秦人哪是對手?他們南征北戰(zhàn)幾十年都安然無恙,怎么最后一次會出事?還有,桓玄也就戰(zhàn)歿了半數而已,他們怎么會全死了?”
言川哭道:“他們是一心求死!”
桓溫扯過劉言川,那樣子簡直可以吃人了。
“你胡說,此戰(zhàn)之后,他們便可馬放南山,頤養(yǎng)天年,為什么要求死?”
“俺理解他們的心情,理解他們的選擇。這是俺的過錯,俺都忘記了,俺才是他們的大當家,是俺冷落了他們!”
桓溫惱道:“別俺俺的,你說,他們?yōu)槭裁匆@樣?”
“因為他們再也回不到嘯聚山林的過去,也適應不了都市的喧囂繁華,芒碭山的兄弟頂峰時以萬計,到了黑熊嶺,只剩下了幾百人,家沒了,人沒了,心也沒了。他們看起來成百上千,熱鬧非凡,其樂融融,其實他們就是一個人,一個孤獨的人,一群孤獨的人!”
劉言川流淚在說,桓溫抹淚在聽。
“他們原本就無家可歸,離開芒碭山之后更是像沒家的孩子一樣,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情義,為了報恩,為了戰(zhàn)斗。今后,秦晉隔河相望,南北對峙,日子太平。百姓們樂了,他們卻苦了?!?p> 桓溫松開了手,他明白了言川接下來要說的話。
“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與其像一群孤魂野鬼一樣活在黑熊嶺,還不如早些壯烈的死去。重壤之下有他們的親人,有他們的兄弟。在那里,他們才能找到家。”
桓溫胸口灼熱,一股熱血涌向嗓子眼,他憋住了!
“他們聽恩公說,今后將至少十年沒有戰(zhàn)事,他們盡情歡笑,縱聲高歌,像是羈押多年的囚人得到了解脫,還唱起了海州的鄉(xiāng)曲。他們飽餐了一頓,痛飲了一回,然后一把火燒了黑熊嶺,殺奔洛陽。”
桓溫雙手抱頭,臉色冷峻得可怕。
“正是他們舍生忘死的血戰(zhàn),讓秦人嚇破了膽,才有了洛陽的捷報!恩公,你知道他們是怎么拼殺的嗎?”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劉言川哭的稀里嘩啦。
“他們是笑著,笑著沖進了戰(zhàn)陣,他們沒有穿鎧甲,還是當年芒碭山入伙時的樣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他們迎著秦人的彎刀,冒著秦人的箭矢,前赴后繼,爭相赴死!”
“嗚!嗚!”
桓溫放聲大哭,熱淚滿襟。
他沖出大帳,一身單衣,赤腳散發(fā),踩著高低不平的沙土和棱角分明的石子,后面留下斑斑血跡。
一口鮮血噴涌,眼前的砂石上猩紅一片。
桓溫沖到芒碭山麓下,悲痛的跪倒在地,哀嚎不止。
孤山無語,流云不言,回應他的只有如血的殘陽,還有草木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