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晚,嗣昭主從就宿在莊園,4兇人倒沒什么不適。只是第二天一早,就結(jié)伴漫山遍野的逡巡,這是習(xí)慣性的熟悉地形。
雖說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石軍人,但自幼的蟊賊生涯,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可不容易改變,到哪里都要先尋找退路、水源、糧倉、馬廄,至不濟(jì)也要找個妥善的藏身之處。
滿都剌則一早就進(jìn)山伐木,除了給他心愛的小紅馬單獨搭建馬廄,還要建造一個單獨的訓(xùn)練場,他要讓他的小紅馬超越現(xiàn)在的馬王,成為未來的草原之冠。
正是秋收季節(jié),莊園里沒有閑人,沙陀少年都忙碌在田間地頭,庭院里靜悄悄的。
嗣昭則一大早備了馬,張污落把庫里精選出來的皮毛和沙金取出來,搭在嗣昭馬背上,送他出了莊園。
嗣昭牽著馬,上了擺渡過了河,沿著大道進(jìn)了新城。又聞到了家的氣息,雖說這氣味并不好聞,是一種夾雜著燉肉和馬糞的味道,但這讓他熟悉又溫暖,心里莫名其妙的寧靜。
嗣昭先到仁義坊櫻桃街家里,參拜了養(yǎng)母劉四娘,把扯客扯連兄弟贈送的沙金奉上。
四娘子打開袋子,抓了一把看了看,贊道:“成色很好,是哪個貴人送你這么貴重的禮物?”
嗣昭恭謹(jǐn)?shù)恼f道:“是韃靼部的朋友,就是上次父親大人救的那些人,本來他們給了兩袋??墒俏掖饝?yīng)了一位長者,要為他造一口石幢,所以我留了一袋沙金?!?p> 劉四娘有些吃驚的看著嗣昭,良久才說道:“在云州可不易采買好石料,你答應(yīng)人家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p> 嗣昭說道:“駝隊正在云州采買貨物,等駝隊出發(fā)以后,兒就到太原訂制,還有修橋的鐵索,一并訂購?!?p> 劉四娘點頭道:“難得你一片赤心,手頭的錢款夠不夠?”
嗣昭皺了皺眉,說道:“今年開了2千余畝耕地,又要辦理駝隊,賬上錢帛確實不湊手。不過父親大人不許兒到智慧柜坊借貸,讓兒稟明兵馬使大人,從沙陀軍暫借。”
劉四娘想了想,說道:“沙陀軍度支艱難,這兩年剛剛庫里有了些錢糧,不知什么時候用兵,又要空虛,你還是不要讓大人為難。。。你訂購鐵索要多少錢帛?”
嗣昭說道:“若用料精實,一條鐵索大約7百緡,鐵橋要用9條鐵索,再加上修橋款項,7千緡總是夠了。
兒打算分5年建成,每年訂購2條鐵索,年支出千5百緡。莊子里硬擠,還是能夠籌措出來,可明年還要擴(kuò)大耕種,賬上錢款不足,到時難免局促?!?p> 劉四娘說道:“若是千5百緡,家里還是能拿的出來,你父的俸祿和戰(zhàn)功賞,加上我稽落劉氏陪嫁,總能湊出百匹細(xì)絹。你小小年紀(jì),就懂得為家鄉(xiāng)出力,為人父母者,又豈能坐視,這些錢帛家里給你出了。”
嗣昭心里一暖,躬身拜道:“大人貴為朝廷五品武將夫人,布衣荊釵,餐餐不見肉味,兒孝敬尚且不足,又豈能挪用母親大人的家用,萬萬不可?!?p> 劉四娘笑道:“哪個家里用的著這許多錢帛,平日省吃儉用,不就是為了辦事用么,不然爛在倉里么?你不用說了,就這么定了?!?p> 劉四娘當(dāng)即吩咐侍女綺珠叫來管家莫七,命他準(zhǔn)備細(xì)絹70匹,存到智慧柜坊嗣昭戶上,以嗣昭賃證即可支取。
嗣昭低聲說道:“兒沒有私錢,今年怕是補(bǔ)不上這許多,總要明年軋賬之時,才能還給家里?!?p> 劉四娘臉頓時沉下來,手中扇子狠狠敲到嗣昭頭上,罵道:“混賬!跟粟特胡狎昵久了,你也跟他們一樣么?一家人也要明算賬不成!”
嗣昭頭上吃痛,不敢閃避,只是低聲說道:“鐵橋是莊子公中所建,可這些絹帛是大人的私錢,不能混做一堆?!?p> 劉四娘沉吟片刻,說道:“等你手頭松快些,就自己留著,關(guān)鍵的時候救急用?!?p> 嗣昭躬身應(yīng)道:“兒記下了?!?p> 劉四娘看著嗣昭,緩緩說道:“你的生意越做越大,為沙陀人做了不少好事,家里不會阻攔你。
可是你莫要忘了,你是沙陀戰(zhàn)士,不是蠅營狗茍的商賈。若你只知計較得失,失了沙陀人的剛烈勇猛,一上陣就會丟了小命,就算大力郎君,在千軍萬馬之中也是無用?!?p> 嗣昭豁然心驚,很長時間以來,他都沒有意識到,最多兩年他就要進(jìn)入軍中,遠(yuǎn)離這些生意了。如果沖鋒陷陣的時候,還想著他的田莊駝隊,他的箭上之神就會失去,怕是真的活不過第一陣。
他躬身再拜,恭謹(jǐn)?shù)恼f道:“謹(jǐn)謝,大人的金玉之言,兒不敢忘?!?p> 劉四娘臉色稍霽,命綺珠取出兩套冬天的新袍,加上鞋襪渾脫,打好包袱。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嗣昭才告辭出來。
嗣昭來到庭中,有仆人正把絹帛王車上搬運(yùn),綺珠已經(jīng)把衣裝收拾到好,裝到嗣昭的鞍囊里。小婢比當(dāng)年長大了許多,已經(jīng)有了少女模樣,這些日子勤習(xí)弓馬,已經(jīng)沒有了內(nèi)地時的柔弱模樣,眉宇之間英氣勃勃。
見嗣昭來到庭中,綺珠不滿的說道:“你可真是仁孝,在外面做了那么大的生意,沒見你給家里拿回錢財,全是些瓜果紅酒。好容易拿回來一袋沙金,又要拿走那么多絹帛,夫人省下的,都貼補(bǔ)給了你?!?p> 嗣昭臉一紅,說道:“莊子和駝隊都是大家的,不是我的產(chǎn)業(yè),我。。。我沒有私錢。”這話說的有些欺心,他其實是有私錢的,只不過都幫助了陳嬌娥。到現(xiàn)在也不敢稟明母親大人,小小年紀(jì)就到倚翠樓狎妓,怕是要被打的好慘。
嗣昭沒等莫七,急匆匆逃離了櫻桃街,直奔內(nèi)衙。參拜了秦老夫人、兵馬使友金公、五郎君恪恭和九郎君恪寧,將云州和韃靼得來的禮品奉上。
拜了一圈,正打算去云州市找安元誠說說駝隊的事,存璋卻把他拉上,到他們在后罩房的下處,非要讓他說說這次振武軍之行。
嗣昭無法,只得留了下來,聽嗣昭說的驚心動魄,存璋不由得搖頭嘆息:“入娘的,我現(xiàn)在是內(nèi)衙親軍,伺候友金公,不得自由。我若是小一歲,還能和你四處跑,說不定一箭就射殺了那大蟲黑云。”
嗣昭搖頭道:“母親大人說的對,我饒了大蟲黑云,是我有商賈之心,總是計較得失。我若不是服了紫鹿筋,只要這個念頭一閃,我就可能死在大蟲黑云箭下。想想和景教眾的那些廝殺,生死就在一瞬,豈能有片刻分心?!?p> 存璋說道:“我看你天生就是商賈之性,打風(fēng)谷山驛就是這鳥樣子。不過你做個商賈也不差,你看聶記、康火郎那些人,比誰低賤了?”
嗣昭嘆道:“入娘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商賈,還是軍人?!?p> 看看天色將晚,存璋留他住下,嗣昭很久沒有在內(nèi)衙歇宿了。除了四處漂泊的日子,他還是宿在莊園和南寺居多,床榻帷帳都有幾分陌生了。
兄弟二人就在廊下飲酒,隨著年齡的增長,兄弟之間少了廝打爭斗,多了手足之情。這情義不可言喻,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
躺在床榻上,嗣昭始終睡不著。
自從進(jìn)了王家,他就注定了軍人的宿命,可他見到的軍人,吃著百姓,喝著百姓,何曾為百姓做過半分好事。
河?xùn)|牙軍在風(fēng)谷山驛,為了節(jié)帥一人,把那么多百姓趕到邊塞。振武軍牙軍,因為黨項人私渡黃河,就任意殺害,何等嚴(yán)酷。還有靜邊軍,云中軍,在草原上燒殺搶掠,害過多少人。
而商賈不同,商賈能幫助人,救助人??墒窃诖笫瑸槭裁瓷藤Z如此低賤,禍害人的軍人卻可以升官發(fā)財,享受人間的榮耀。
實在睡不著,他翻身而起,披上袍子,在無邊的夜色中又來到木塔之下,僧房之旁。依然是一燈如豆,老僧依然一臉古井無波,目光隱在燭光的陰影之中,不知道他想什么。
這次嗣昭沒有等老僧讓座,緩緩坐到他對面,躬身下拜,低聲說道:“弟子愚魯,實在不知是商賈有益于人,還是軍人有益于人,請大師賜教?!?p> 老僧緩緩說道:“有益和有害,不在業(yè)而在心,心正則無事不善,心不正則無事不惡?!?p> 嗣昭沉吟著說道:“我能兼顧軍商么?”
老僧沙啞著聲音,緩緩說道:“法華經(jīng)說,大富是長者十德;大日經(jīng)說,勇健,是弟子十德。每個人,都是長者,也都是弟子?!?p> 嗣昭呆坐了半晌,輕聲說道:“明白了,謹(jǐn)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