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萬物復(fù)蘇，是鳥獸繁殖的季節(jié)，因此不是狩獵的季節(jié)，獵人明白，竭澤而漁是愚蠢的，那是自斷生路。
春天的時(shí)候，獵人就變成了樵夫，變成了走山人。五老峰的深山里產(chǎn)野菌、松茸、藥材等等，若是再晚幾個(gè)月，就有了山果、堅(jiān)果，這些在城邑里都能換來糧食和鹽。
徐十八背著背囊回到獵棚的時(shí)候，沒有聽到青虎歡快的吠叫，沒有見到它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蹦跳而來，這讓他有些奇怪。
他沿著土坡又走了一陣，看到了一人一犬立在獵棚前，一匹馬已經(jīng)摘了鞍轡，正在樹下靜靜吃草。
他站住了，竇乂遠(yuǎn)遠(yuǎn)向他拱手道：“徐兄，竇某俗事纏身，來晚了?！?p> 徐十八向前走，毫無老友重逢的歡喜神色，青虎前肢還在恢復(fù)，蹦跳著迎上來，圍著他又跳又嗅，用沒用受傷的那只前爪搭在他前胸，顯得十分興奮。
他輕輕拍打青虎的頭頸，以示撫慰，大犬漸漸平靜下來，一人一犬走到獵棚前。長安豪客竇乂幫他卸下背囊，徐十八從房檐下摘下一塊肉脯，扔給青虎，獒犬大口啃食起來。
兩人走進(jìn)棚中，火塘里的火已經(jīng)燒旺了，溫暖如春，三足鬲蹲在火上，山菌和鹿肉脯燉在一起，看來已經(jīng)燉了一會(huì)兒了，香氣撲鼻。
徐十八脫掉皮袍，坐到火塘邊上，伸手烤著火。
竇乂坐在那張熊皮上，微笑著說道：“人老念舊，這才幾日不見，就想念這肉羹的味道，竇某自己動(dòng)手了，徐兄不會(huì)見怪吧?！?p> 徐十八用木杓撈起一口肉湯，嘗了一口，說道：“你可真舍得放鹽，這里雖然到處是鹽鹵池，也是要用皮毛換的?！?p> 竇乂哈哈大笑，沒有答話，把肉羹盛到木碗里，推給徐十八。自己也盛樂樂一碗，肉湯熱氣騰騰，香味四溢。
竇乂輕啜了一口，閉著眼睛品味了一會(huì)兒，才睜開眼說道：“就算是長安兩市，也無如此山珍美味，徐兄好福氣啊?！?p> 徐十八也端起肉羹，喝了一口，放下羹碗，說道：“翁翁若是想報(bào)恩，那就不必了，見人落難，誰都會(huì)伸手搭救?，F(xiàn)在你們都平安無事，那是山神保佑，回家吧，這里不是外鄉(xiāng)人能呆的地方?！?p> 竇乂忽然問道：“聽徐兄的口語，似乎不是本地人吧，為何到了這里吶？”
徐十八默默喝著肉湯，說道：“我本是昭義軍人氏，因?yàn)榧亦l(xiāng)遭了水旱，這才到太原謀生。又因?yàn)樘煨怨⒅保米锪藮|市豪強(qiáng)，萬般無奈，逃到了這山野之地，打獵為生。”
竇乂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那么徐兄家里還有什么人么？”
徐十八說道：“徐某是命蹇之人，家里還有老母未能盡孝，還有妻子兒女，在晉州汾西娘家避難，想來也有3年了。如今是有家不能回，不能為人子，不能為人夫，不能為人父，躲在荒郊野外，了此殘生罷了?！?p> 竇乂慢慢咀嚼著肉脯，心中暗想，怪不得老徐冷若冰霜，從不見笑過，此人確實(shí)命苦的很。良久，竇乂說道：“那么徐兄就不想孝敬老母，妻兒團(tuán)聚，享受天倫之樂么？”
徐十八苦笑道：“現(xiàn)如今，徐某是無籍之人，連官憑路引都無法辦理，如何能接回家人？更何況這里是苦寒盜賊之地，如何能養(yǎng)家糊口?！?p> 竇乂不再說話，將碗中肉羹一口吃光，把木碗放到地上。他從懷里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個(gè)木盒，放到徐十八面前，說道：“現(xiàn)在，你有了產(chǎn)業(yè)，辦理戶籍輕而易舉。?！?p> 徐十八詫異的看著竇乂，緩緩伸出手，拿起木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份文牒。他抬頭看著竇乂，問道：“這是什么？”
長安客微笑著說道：“這是王官莊的莊契，我把這個(gè)莊子買下來了，莊主寫的是徐十八?，F(xiàn)在，徐兄是那莊子的主人了，莊名就叫徐家莊。把親人接來吧，想來侍奉老母，養(yǎng)育兒女不是難事。”
徐十八大吃一驚，驚叫道：“竇翁這是要做什么？”
竇乂正色說道：“老夫做的，是全徐兄慈孝之情，也是酬徐兄搭救之義?！?p> 徐十八大聲說道：“不是這個(gè)，我是問你到底是何人？”
竇乂說道：“我是京兆萬年人氏，名竇乂?！?p> 徐十八凝思良久，恍然說道：“我聽說京師長安有一位天下首富，就是名竇乂，莫非就是翁翁當(dāng)面么？”
竇乂苦笑道：“什么天下首富，就是個(gè)卑賤賈人罷了，隨便一個(gè)鹽梟就要了老夫的小命。若不是徐兄拼死搭救，我和我的伴當(dāng)怕是要暴尸在王官。。。哦，不，暴尸徐家莊了?！?p> 徐十八把木盒往竇乂面前一推，說道：“徐某救你，是出于天良，并非圖你的產(chǎn)業(yè)?！彼恢搁T外，說道：“竇翁名滿天下，徐某是個(gè)逃籍之人，不敢高攀，請(qǐng)自便吧?！?p> 竇乂再也想不到，這徐十八如此剛烈，一絲情面也不講，一言不合就下逐客令。他呆了一下，才說道：“難道徐兄就任老母弱子孤苦無依么？”
徐十八淡淡說道：“徐某寧可老死五老峰下，妻離子散，也不做半分昧良心之事。徐某救你，并不知你是天下豪富，你就是逃戶、傾腳頭，難道坐視你死于溝壑么？你走吧，我走了一天山，疲乏的狠了，要歇息了?！?p> 話說到這個(gè)地步，竇乂還能說什么？只得嘆息一聲，灰溜溜的離開了獵棚。
天黑的時(shí)候，徐十八正給青虎檢查著前爪的傷勢(shì)，獒犬忽然機(jī)警的豎起耳朵，掙脫主人手臂，沖外面狂吠起來，下一刻，徐十八就聽到了外面急促的馬蹄聲。
他站起身來，從墻上摘下大弓和箭囊，持弓在手，大踏步走出獵棚，青虎在一旁吠叫著，咆哮著，顯得十分不安。
黑暗中，快馬狂奔到獵棚前，一個(gè)消瘦矯健的身影跳下馬來，拉著馬直奔獵棚而來。徐十八彎弓搭箭，直指一人一馬，喝道：“什么人？這么晚來山里做什么？”
人影站住了，黑暗中傳來清脆的聲音：“福昌坊來人傳話?！?p> 徐十八箭尖下指，卻并未離手，沉聲喝道：“往前走，到燈下來?！?p> 那身影牽著馬向前走了幾步，出現(xiàn)在火光中，穿著契丹皮袍，頭戴渾脫帽，遮住了面孔。徐十八繼續(xù)問道：“你說你是福昌坊來，何以為憑？”
身影在腰間摸索一陣，再次伸出手來，手中是一枚黑沉沉的鐵彈丸。徐十八凝視了一會(huì)兒，這才收了弓箭，也摸出一枚鐵彈，兩彈相對(duì)，一模一樣。
身影脆聲說道：“能讓你的狗安靜些么？吵的人心煩意亂?！?p> 徐十八這才喝止了青虎，一伸手，說道：“請(qǐng)進(jìn)吧?！?p> 那人也不客氣，當(dāng)先進(jìn)了獵棚，左右看了一眼，也不客氣，找了塊鹿皮坐下，順手摘下渾脫帽，放在一旁。徐十八驚訝的發(fā)現(xiàn)，竟然是個(gè)妙齡女子，只是面色微黃，姿色平常。
徐十八坐在火塘邊，問道：“看娘子有些眼熟，你是從哪里來？”
那女子說道：“你最好不要識(shí)得我，識(shí)得那枚鐵丸就好。我是從泓芝驛來，你的家眷已經(jīng)到了聞喜，在安邑柳谷的宅院田產(chǎn)，也給你置辦好了。小女子先給你報(bào)個(gè)信，這里的事就要完結(jié)了，若是沒有變故，你可以到柳谷地與家小團(tuán)聚了?！?p> 徐十八沉默了，良久才說道：“有個(gè)事情，要向沙陀郎君請(qǐng)示行止?！?p> 那女子淡淡說道：“你說吧。”
徐十八遲疑了一下，說道：“竇乂十分信我，他買下了王官莊，送給了徐某?！?p> 那女子微微一笑，略帶譏諷的說道：“果然是天下豪富，出手就是一座莊子，好大的氣魄?！?p> 徐十八正色說道：“娘子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人，我負(fù)過沙陀郎君一次，他卻以恩義待我，我絕不會(huì)再做辜負(fù)他的事，我已經(jīng)嚴(yán)辭拒絕了竇乂?！?p> 那女子豪邁的一伸大指，贊道：“徐蚱蜢，果然是好漢子，沙陀郎沒有看錯(cuò)人?！蓖Ａ艘幌?，她繼續(xù)說道：“不過我以為，你該接受老竇的饋贈(zèng)，做你的徐莊主。”
徐十八不滿的說道：“你胡說些什么。”
那女子說道：“通商總局的駝隊(duì)，一定要走向長安，早晚要和老竇打交道。你若記得沙陀郎的恩義，關(guān)鍵時(shí)刻幫襯一把，豈不勝于做個(gè)總局貨棧管事？”
徐十八疑惑的看著那女子，說道：“你的話不作數(shù)，我不欠你的，我欠沙陀郎的恩義，沒有他的首肯，我斷不肯背他而去?！?p> 那女子冷冷一笑，說道：“你囊中的鐵丸從何而來？”她一伸手，從腰間取出一個(gè)皮囊，隨手抓出一把鐵丸，伸掌給徐十八看。
徐十八一愣，那女子說道：“那鐵丸就是小女子殺人的兵刃，在這河中地，我說的話就是沙陀郎說的話，你以為如何？”
徐十八驚道：“你。。。你是點(diǎn)青郎？”
那女子沒有答話，抓起鹿皮上的渾脫帽戴到頭上，站起身來說道：“小女子告辭了，徐莊主，什么時(shí)候把你的家眷送過來，到泓芝驛貨棧找聶掌家說一聲就是。記住，他只認(rèn)鐵丸，丟了鐵丸，也就丟了你的家眷?！?p> 徐十八一驚，站起身來問道：“王官莊的那個(gè)聶大郎，到底是真是假？”
那女子沒有回答，嫣然一笑，在塘火的映照下，徐十八竟然覺得這女子有了幾分嬌媚。片刻之后，那女子已經(jīng)消失在黑暗之中，馬蹄聲疾，人去香留，徐十八惘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