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剛過,大街小巷仍沉浸在新年喜慶的氛圍中。曬太陽、逛街、打麻將,小日子津津有味。
晚上八點,唐曉雯正躺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嗑瓜子。突然,夏麗紅的手機響起。唐曉雯扭頭瞥一眼飯桌上的電話,響了三四聲還不掛。肯定是大姨,她心想,反正接起來就那句:“老媽去跳舞了,待會兒讓她給您打過去?!奔热蝗绱耍共蝗缪b作沒聽見。
誰知鈴聲持續(xù)不斷,像是被拉響的火警般,越來越急促。唐曉雯察覺異常,走近餐桌一看,竟是二舅。沒等她開口,電話里已傳來二舅的哭聲。
“你怎么才接電話,快來河邊,秦蓉沒了?!?p> 唐曉雯感覺胃瞬間被掏空,拿上鑰匙和手機沖出房門,邊跑邊問:“二舅,我媽跳舞還沒回來,她沒帶手機。什么情況?我馬上過來。打120沒?”
“120已經(jīng)走了。你舅媽沒了,掉河里淹死了?!?p> “怎么可能,那條河那么淺,就算掉下去也能馬上救起來。溺水而已,怎么可能…溺水而已,應(yīng)該來得及,我馬上過來?!?p> 掛上電話,唐曉雯像瘋狗一樣沖向河邊。經(jīng)過大門正巧遇到夏麗紅,三言兩語說明情況,母女倆邊跑邊哭,如同奔喪。
黑暗的河邊小路,夏明善對著秦蓉的尸體又哭又罵。
“你怎么跑那兒去?吃飯時間,為什么往外跑?也不說一聲。家里沒水嗎?為什么到河邊打水?就為了省那么點錢嗎?你要把我氣死??!”
“哥,哥,別說了,身體重要。”三弟夏明興用力拉住四處撒氣的夏明善,不知如何安慰。
夏海燕跪在秦蓉身旁,呼天喊地:“飯都沒吃,媽,你怎么這么可憐??嗔艘惠呑?,好不容易能享清福,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殘忍。媽,你不要走,女兒不孝啊。”
韓天抱著韓皓然,站在一旁,默默擦眼淚。韓皓然跟著大人們一起哭,他不明白為什么婆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心里難受。
“老善,是你們嗎?”夏麗紅隱隱約約看見前方有人影晃動。
“這兒?!毕拿髋d回應(yīng)道。
見到躺在地上的秦蓉,夏麗紅和唐曉雯仍無法相信。只是溺水而已,應(yīng)該來得及。唐曉雯準備進行心肺復(fù)蘇。即使120真的來過,也不見得每個醫(yī)生都能盡全力救人。
或許我能救活。唐曉雯立刻跪地,尸體上流下的河水浸濕她的雙膝,冰冷無比。
這是她第一次給真人進行心肺復(fù)蘇。執(zhí)業(yè)醫(yī)師第二場實踐考試第一道題,她恰好抽到心肺復(fù)蘇。這或許是緣分,為了讓我救活舅媽,唐曉雯內(nèi)心有種強烈的預(yù)感。所有人都盯著她,期待奇跡發(fā)生。
冰冷的身體,因缺鈣形成的畸形胸廓,當雙手按上去的瞬間,唐曉雯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兩個回合后,秦蓉絲毫沒有反應(yīng)。
唐曉雯抬頭看向夏麗紅,不知道該不該停下。
“沒有反應(yīng)嗎?”夏海燕問。
唐曉雯搖搖頭。原本停止哭泣的夏海燕再次崩潰。夏明善轉(zhuǎn)身抽泣。
唐曉雯低著頭站起身。她內(nèi)心正激烈地掙扎,原來搶救是這種感覺。第一次搶救,竟是自己的親人,還沒有救活。原來醫(yī)生那句“我們已經(jīng)盡力”說出口如此難受。
有些事真的來不及。
膝蓋的刺痛,雙手的濕冷,還有尸體的觸感和秦蓉無法睜眼的臉,都深深烙印在唐曉雯心里。
其他親戚相繼趕到。人已逝,活著的人只能做該做的事。
郭媛是幺弟夏明彬的老婆,專門從事喪葬行業(yè)。她帶上一對香蠟和一大包紙錢趕到現(xiàn)場。
“海燕,快給你媽多燒點。這些都是家底,燒的越多,到那邊后才過得越好。記住,燒完的紙灰用口袋裝好,給你媽帶上?!?p> “幺嬸,衣服這些有嗎?”夏海燕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有,什么都有。衣服、鞋子、搖錢樹,都拿了?!?p> 等到紙錢燒完,郭媛叫來兩個小伙,準備將尸體搬運至小區(qū),那里正在搭建靈堂。草叢中突然竄出三個警察。他們在一旁的街道已經(jīng)待命多時。
“放下尸體,別動!”一個男人呵斥道。
這句話如晴天霹靂,夏明善頓時火冒三丈。“什么叫不能動!這是我老婆,什么叫不能動!我要帶她回家!”
“不能動!她屬于非正常死亡,尸體要移交給警方,安放到規(guī)定地點?!?p> 夏明善原本就窩火,老婆突然墜河亡故,現(xiàn)在竟無法安葬。他一把抓住警察的衣領(lǐng),怒吼:“你什么意思!我連好好安葬都不行?這是我老婆!生不能享福,死了還不能好好安葬嗎!要不是你們不管那些亂挖河道偷沙的人,這么淺的水怎么會溺死!”
“讓開!我要把我媽帶回去!我要給她風光大葬!誰敢攔我!我要帶媽回家!”夏海燕的聲音撕心裂肺。
被抓住衣領(lǐng)的警察姓李,接警后他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但此時他愛莫能助,只能例行公事。雖然逝者為大,但上級命令更大。
夏麗紅和唐誠眼看事情一發(fā)不可收拾,趕緊拉開夏明善,跟李警官求情。
“你家這事,我們理解。我心里也難受。但是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這種墜河溺亡屬于非正常死亡,尸體必須按規(guī)定處理。”
“警官,我們只想好好祭奠,我嫂嫂晚飯都沒吃就突然沒了,誰能接受?如果今晚這尸體被你們帶走,這不是死一個人的事情。你看看我哥,他立馬跳河都有可能。”
“真的不行。我也沒辦法,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
說完,李警官沖著對講機呼叫一聲。不到一分鐘,十幾個警察列隊在旁。
郭媛見勢不對,大喊:“警察搶人啦!警察欺負良民,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公道!”
尸體旁,八九個親戚哭天喊地。趁著夏明善和夏海燕在前面撒氣,郭媛悄悄退后,叫上兩小伙子把尸體運走。河道沒有路燈,只有月光、燭火以及警察身上閃爍的紅色信號燈。等到李警官發(fā)現(xiàn),郭媛一行人早已進入小區(qū)。
一聲令下,十幾個警察列隊趕往小區(qū)。夏明善這才稍稍冷靜,在夏麗紅的攙扶下,一起往回走,不遠處還跟著兩個警察。
當尸體被安放在靈堂后,警察像突然蒸發(fā)一般,不再前來騷擾。但小區(qū)門口、街道兩旁,四處能見到待命的警察。
當所有人都以為能好好祭奠親人的時候,一個自稱是片區(qū)負責人的錢姓警官突然出現(xiàn),身旁跟著街道辦主任、社區(qū)主任,要求和能管事的人協(xié)商。
夏明善怒目而視,像只吃人的老虎,大罵:“協(xié)商個屁!給我滾!”
唐誠心想,既然是協(xié)商那事情還有余地。
“同志,我跟你們聊聊。我哥剛失去家人,情緒很不穩(wěn)定,請理解。”
“你是誰?你說話能算數(shù)?”錢警官瞥一眼唐誠。
“我說話算數(shù)!”夏海燕從靈堂走出來,怒視眼前的“惡人”?!拔沂撬勒叩呐畠?。你們想怎么協(xié)商?”
“這里不好說話,我們到辦公室里說。”
“我也要去。”唐曉雯也沖出來。她擔心萬一警察威懾老爸和姐姐,有自己在一旁偷偷錄視頻,總安全些。
辦公室里,三個官,三個民,面對面坐著。一邊是執(zhí)行公務(wù)加班的旁人,一邊是悲痛欲絕的親屬。正所謂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沒有經(jīng)歷離別的人如何能理解突然失去親人的悲傷,只顧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又如何能理解加班公職人員的愁。
“今晚這尸體我們肯定要帶走?!?p> “不可能,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
“國家有規(guī)定,不是你們想干嘛就干嘛?!?p> “我們并沒有提出過分的要求,只是三天而已,讓親戚朋友好好悼念。三天后就下葬?!?p> “這我沒有辦法答應(yīng)。我今天來就是必須把這事情解決?!?p> “解決?怎么解決?我們就要擺放三天!”
“這是非正常死亡。如果只是生病去世,你想干嘛干嘛,但這是報了案的,我們必須走流程,尸體必須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存放。”
“報案就要把尸體帶走?又不是殺人放火,走什么流程?三天后你們說放哪兒就放哪兒?!?p> “我說話你們是不是聽不懂啊?!?p> “你能理解我們的心情嗎!”
四十分鐘后,第一輪談判徹底破裂。夏海燕一氣之下沖出辦公室,跑到靈堂跪地痛哭。夏麗紅安慰幾句后,帶著夏明興來到辦公室繼續(xù)談判,第二輪仍無果。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親戚,雙方都沒有達成一致,就像兩軍交戰(zhàn),誰都不愿讓對方過河。
晚上九點,王宏正在家里陪女兒看電視,突然接到電話,是值班下屬打來的電話。作為公安局副局長,晚上沒少被打擾。
“喂?什么事?”
“王局,不好意思打擾您,這邊出點岔子。一名女性意外墜河死亡,但家屬不讓帶走尸體,聲稱是因為挖河沙管理不善導(dǎo)致。我怕會鬧事,這可怎么辦?”
“家屬情緒如何?”
“相當激動。而且他們?nèi)硕?。萬一把尸體拖到政府門口示威…”
“先安撫家屬。該怎么辦怎么辦,按規(guī)定辦事。先調(diào)一批人到附近待命。我十一點到,記住,先協(xié)商?!?p> “好?!?p> 晚上十點四十五分,錢警官越發(fā)不耐煩,翹起的二郎腿不停抖動。他看一眼手表,下達最后通牒。
“我告訴你們,今天十一點你們不把尸體交出來,我們只有強行帶走?!?p> “強行帶走?怎么個強行?把我們都抓了不成?三天改成一天,就一天你們都不給,這還有天理嗎!”郭媛從板凳上蹦起,橫眉豎眼盯著錢警官。
“你們這叫擾亂治安。”
“放你媽狗屁!我們出去殺人放火還是打家劫舍?什么擾亂治安,是你們一直攪亂我們,連拜一拜親人都不行。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不管郭媛怎么罵,錢警官一如既往皮笑肉不笑。
“我已經(jīng)通知上級領(lǐng)導(dǎo)。明給你們說,現(xiàn)在外邊已經(jīng)派來一車人。你們自己商量商量,十一點給我答復(fù)。”
“沒有答復(fù)!屁的答復(fù)!”
丟下這話,死者親屬紛紛離開。錢警官和兩個主任搖頭嘆氣,既然如此只有來硬的。
唐誠牽著唐曉雯走出小區(qū)偵查情況,果然看見大門口停著一輛大巴,至少能載三十人。錢警官沒有騙人,怎么辦,唐曉雯心里忐忑不安。
“別擔心,總不可能警察打老百姓吧?!碧普\調(diào)侃道。但說完便輕輕咳嗽一聲,這是他不確定事情走向時慣有的動作。
十一點整,一聲令下,黑壓壓幾十個警察迅速出動,將明黃色的靈堂層層圍住,每個人手里都舉著一個小型攝影機,三百六十度無死角記錄擾亂治安的證據(jù)。
一個一米八左右的大個壓軸登場,身著卡其色外套、白色襯衣、深藍色領(lǐng)帶、黑色長褲。
“王局,就是這兒。尸體就在里面?!?p> 突如其來的陣仗令唐曉雯目瞪口呆。她緊緊抓住唐誠的手,躲在他身后。
“什么情況?為什么連好好道別都不行?”夏海燕沖出靈堂。
她身后的夏明善更像是一頭猛獸,目露兇光,提起靈堂旁邊的鐵架一扔,“哐當”一聲巨響。
“媽的!老子今天不活了!誰敢把尸體帶走,老子跟你拼命!媽的!我一個農(nóng)民,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要這么多警察把我圍著!要把尸體帶走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夏明善內(nèi)心積壓的憤怒瞬間爆發(fā),見誰咬誰。兩百多斤的夏明興根本拉不住。夏明善手一甩誰也不認。
郭媛更是火上澆油,大呼:“警察欺壓老百姓啦,大家快來看看!人死了都不讓我們燒點紙錢!都拿手機拍下來,你們拍,我們也拍!我們也有證據(jù)!”
王局一言不發(fā)看著這場鬧劇,表情雖然平靜,實則怒火中燒。他一揮手,錢警官迅速湊到跟前。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不就是擺個靈堂嗎!叫來這么多人,真像他們說的欺壓百姓?你還想要飯碗嗎!”
錢警官像只被主人訓(xùn)斥的狗,不敢吱聲。
王局上前一步,問:“你有什么要求?”他的語速不慢不快不高不低,平靜但有力。
夏明善徑直沖向王局,像是猛虎捕獵般,錢警官迅速上前阻攔。
“你讓開?!蓖蹙肿呱锨埃泵嫦拿魃疲骸坝惺裁匆竽阏f。我們能滿足盡量滿足?!?p> “要求?我的要求就是在這里祭奠三天!三天而已!”
“好,三天后一定要把尸體按規(guī)定放置?!?p> 一句話,夏明善頓然平靜。十幾名警察迅速撤離,像被吹走的烏云,只留下兩人在大門外執(zhí)守。
這晚的暴風雨來得太猛烈,最后都變成親人臉上的淚。
秦蓉的突然離世以及隨之而來的這場鬧劇,在唐曉雯心里刻下大片陰影。生命太脆弱,明天不是一定能到來,社會的生存法則總有規(guī)矩,而自己只是服從規(guī)矩的一只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