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誠抖擻精神，揚起臉頰巨大的蘋果肌，整理好橫跨前額的“長發(fā)”，雄赳赳氣昂昂走下列車。一路按照女兒的指示，跟隨人潮向外涌。二十年前他曾到過帝都，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通道，原本突出的眼球快要蹦出鏡框。
出站換乘地鐵，他不斷接收各個站名，用一側(cè)的耳朵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識別具體位置。一路上他笑得合不攏嘴，但一句話沒說，找不到南北時也不開口問，他的普通話沒人能聽懂，除了女兒唐曉雯。方言普通話令他害羞。
終于，他走出惠安門口的地鐵站，一抬頭，氣勢恢宏的醫(yī)院大樓坐落眼前。
“我到了！”他興奮地打通女兒的電話。
此時，唐曉雯和夏麗紅正在CT室門口等待檢查。這是突如其來的檢查，午飯前臨時收到通知。四點護工準時接送，發(fā)放出入手牌。醫(yī)院的空調(diào)依舊強勁，裹著針織外套的唐曉雯手腳仍是冰涼，有一半冰涼源于害怕。上次出事便是在CT檢查臺上，雖然已經(jīng)嘗試過核磁，但CT檢查還是頭一次，她的心臟激烈地搏動。
突接到來電，她手一抖，電話被母親接住。夏麗紅將手機拿至耳邊，剎那間感覺被人扇了一巴掌，唐誠的聲音高亢尖銳，穿透力極強。她不禁一甩頭，躲開手機，再放至耳邊，皺起眉說：“小點聲！我們正在CT室外等待檢查呢?！?p> “老爸到了？”唐曉雯抬頭問。
“嗯，到醫(yī)院門口了?！?p> 唐誠不愿單槍匹馬去長喜家，他和長喜、秀荷并不熟絡(luò)，況且語言不通、聽力不好，只身前去不僅冒失，更可能無法溝通——他說的別人聽不懂，別人說的他聽不見。于是，他決定先到醫(yī)院和夏麗紅匯合。
有女兒指示，有導航提示，他竟然真的到了，這出乎母女倆意料。
父親即將閃亮登場，唐曉雯卻開始惴惴不安：如此相似的情景，一樣是CT檢查，一樣是父親即將到來，上一次差點沒命，這一次…呢？
夏麗紅見她表情呆滯嘴唇微顫，用手在她眼前晃晃，握住手問：“曉雯，你在想什么？”
唐曉雯回過神，微微一笑：“呵，因為太相似，我有點害怕?！?p> “傻孩子，這次沒有穿刺，不一樣，別怕。”
這次果然不一樣，檢查又迅速又順利?；夭》客局?，唐曉雯遠遠地瞄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中年男子正垂著頭看手機看得入神，他敞亮的高額頭和圓圓的胖臉蛋一秒映入眼簾，加上深藍色T恤和淺咖色短褲，唐曉雯確信無疑。
“爸！”她高聲呼喚。
聲音所到之處，所有人都朝她看。唐誠也不例外，只不過他無法定位，驚得抬起頭左顧右盼。
“爸，這兒呢！”唐曉雯用力揮手，像個大猩猩。
“你的十一點鐘方向?！毕柠惣t對手機說道。
唐誠恍然扭頭，一眼找到老婆孩子，迷茫的臉上頓時笑開花。
“哦！”家鄉(xiāng)話脫口而出，引來路人奇特的目光。他邁著大步朝母女走去，一邊揮手一邊笑，一邊觀察。十多日沒見，老婆孩子似乎變精神了，憔悴依然憔悴，但臉上卻維持著過去幾個月難見的笑容。他頓時踏實。
“你們倆看起來還不錯！”
“呵呵，那是當然，成天跟著秀荷吃香喝辣，不長胖都難。”
“爸，你好聰明呀，竟然一個人找到這兒?！?p> “那是，我都‘聰明絕頂’了還找不到路嗎？再說，找不到可以問啊?！?p> “你會問路？用普通話？”夏麗紅不敢相信，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略帶嘲諷地口氣問。
唐誠笑瞇瞇地揚起下巴：“我要是說普通話，那路就走歪了，指不定什么時候能到呢。哪像你，來這么幾天普通話都上口了?！?p> 被唐誠一說夏麗紅才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習慣說普通話，而且越來越標準，每天和女兒溝通、和老公視頻全用普通話。
這時還不到五點，唐誠準備陪女兒回病房但被拒絕。
“爸，不到五點你進不去，我們先在這兒玩玩，今天一天都在病房，正好透透氣?！?p> “這么懶嗎？”
“才不是呢。”唐曉雯將醫(yī)院的規(guī)定一字不落告訴父親。
唐誠納悶，如此一來豈不是除了探視時間只有一人能陪伴女兒，要么自己要么老婆，總有一個人得留在長喜家，這可如何是好。
“既然今天我來了，要不今晚我來照顧你？”
一聽這，唐曉雯直搖頭，父親的鼾聲、腳臭她可受不了。
“不，我要媽媽陪?！彼赣H，像個撒嬌的三歲小孩。
“你媽能做的我都能做，洗臉、洗腳我還不會嗎？讓我來，我也好好表現(xiàn)一番?！?p> “不不?！碧茣增┤匀徊辉敢?，還有一個原因——父親聽力不好，查房或是聊天都可能出現(xiàn)信號失聯(lián)，但她無法直說，只好以病房里全是女生為由推辭。
唐誠只好作罷。
“那今晚我睡哪兒？”
“姨父家呀！”
“不不不，我不要?！碧普\也像三歲小孩般搖起頭來像個撥浪鼓，“我不會說話，大眼瞪小眼多尷尬。要不我去酒店訂間房，這樣誰也不礙著誰?！?p> 夏麗紅最討厭唐誠這一點，啪一巴掌拍背上。
“喲，疼，輕點?！?p> “大家都知道你來帝都，秀荷已經(jīng)在準備晚飯，還說讓你睡我們的小屋，結(jié)果呢，你還在這兒別扭。要是你出去睡別人會怎么想，都是親戚，麻煩來麻煩去關(guān)系才親?！?p> 看著老婆母老虎般的兇神惡煞，唐誠皮笑肉不笑地點頭同意，想想待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他渾身都不自在。
秀荷為迎接唐誠準備了一桌家常便飯，明天有老陸的大餐接風，今天簡簡單單即可，但她依然去食堂打包一份六合菜和小黃魚，算是兩個大菜。
唐誠和夏麗紅將女兒送回病房后不久，在秀荷的催促下騎車回家。唐誠當司機，夏麗紅摟著腰坐在身后，三十多年前兩人就是這么過日子。溫熱的風迎面吹來，小兩口似乎回到剛談戀愛的時候，一個身著襯衫西裝褲，一個長裙飄飄戴發(fā)箍，在鄉(xiāng)間的泥土小道上聊著未來的日子。
見到唐誠，長喜一家熱烈歡迎，所有人都盯著唐誠，一會兒沖他笑，一會兒沖他聊，他憨憨地一個勁兒點頭一個勁兒笑，張口便是“好好好”。他聽不懂長喜的口音，更聽不清秀荷和老高說的話，耳朵里全是轟鳴聲，像無數(shù)個榨汁機“咔嚓”作響。吃完飯，他只想盡快回病房。然而，卻被秀荷攔下。
“這時間點你又進不去，回去干嘛？不如在家里聊聊天，好好休息。”
唐誠可憐巴巴地看著夏麗紅，希望老婆能帶他一起走，沒想到夏麗紅也勸他留下。
“時間不早，回去也快洗漱了，今天你就待家里休息吧?！?p> 于是乎，唐誠被迫留在長喜家，又開始一個勁傻笑。他不好意思回小屋躲著，只好坐在客廳聽人聊天。八點整，老高打開電視收看《偉大的轉(zhuǎn)折》，唐誠瞬間來勁，屁股往沙發(fā)一蹭，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一邊看一邊聊，聲音比屋里任何人都興奮。老高一個勁傻笑，他聽不懂唐誠的方言普通話，秀荷和長喜也在一旁笑眼看著。
快到領(lǐng)陪護床的時候，夏麗紅立刻排隊等待，清早隔壁床家屬告訴她深藍色的床好用，于是她一早排隊領(lǐng)床。此時，13床仍然未歸，直到病房里亮起床頭燈，一群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才將她推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