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頭來。”
蘇倩茜從屏風(fēng)后露出窈窕的身形，對跪在不遠(yuǎn)處的犯人道。
犯人略略一抬頭與蘇倩茜四目相對，瞬間又知趣地垂下，他并沒有看見蘇倩茜驟變的驚駭神情，她的神情由驚駭變得恍惚，眨眼間好似穿越過七年時光，回到靈峰國國難的那個雷雨交加之夜。
即便只有安氏姐妹在場，七年女帝生涯讓她很快控制住情緒，沉心沉氣、凝定心神，不溫不火繼續(xù)問道：“你是誰？”
犯人道：“草民冤枉，草民真的不是那個國賊秦傷懷，我叫秦思農(nóng)，只是個幫人看宅院順便打理花草的花匠?！彼哉Z間流露出無奈，但面對靈峰女帝卻絲毫不怯，淡然中透出幾分不卑不亢甚至是不屈。
“秦思農(nóng)？你抬著頭和我說話。”
秦思農(nóng)再度抬起頭，沒等蘇倩茜問話，自己就接著道：“草民的確不是秦傷懷，更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被抓，連堂都沒過直接被判腰斬極刑，冤枉，真是太冤枉了！”
蘇倩茜道：“冤枉什么？你的腰不還在你的胯上?！?p> “若非女帝搭救，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家。靈峰女帝英明神武，英明神武??！”秦思農(nóng)忽地提高聲調(diào)，語氣依舊有些委屈。
蘇倩茜哼了一聲道：“你和右相謝無忌、左相李林輔是什么關(guān)系？”
秦思農(nóng)愣神，轉(zhuǎn)睛一瞬道：“右相、左相？我都沒見過他們，草民一小小花匠如何能與左相右相這樣的權(quán)貴結(jié)識?！?p> 蘇倩茜微微挑了挑眉毛，瞥了瞥安氏姐妹，這話應(yīng)該不假，既然沒有得罪“左李右謝”那問題就出在這張臉上。
雙方僵局片刻，安心忽地問道：“你住哪？”
“斷橋巷底，艾家大宅?！?p> 安心略驚道：“斷橋巷，那可是富貴人家的地盤?！?p> 秦思農(nóng)道：“富貴也是別人的富貴，艾家大宅暫時沒人住，雇我掃地修草，總算給我口飯吃，我這幾日蒙受不白之冤花草無人打理，唉…可憐我的草啊?！?p> 安心、安然齊齊皺眉加可笑，這大叔方才還命懸一線，現(xiàn)在竟替花草悲憫起來。
蘇倩茜覷著他道：“既然是不白之冤，那我做為靈峰女帝自當(dāng)給你國家賠償，要不你辭掉艾家大宅的差事，來宮里替我打理花園如何？”
此言一出，最驚訝的竟不是秦思農(nóng)而是安氏姐妹，瞪大眼睛瞧著女帝，甚是不解。
秦思農(nóng)苦笑一嘆道：“不好，宮里的這份差事我可當(dāng)不來，還請女帝開恩放我出宮回艾家大宅。”
蘇倩茜微隆目光瞧著他，秦思農(nóng)不知女帝什么秉性脾氣，突然有些后悔，女帝金口玉言讓自己留在宮里，拒絕就是違背圣意，她會不會一怒之下又要腰斬我？
正忐忑之際，就聽蘇倩茜道：“安然，給他點(diǎn)撫恤金，送他出宮?！?p> 秦思農(nóng)胸中巨石落地，大聲叩拜道：“多謝女帝，女帝英明，女帝英明！”
安然帶著他離開，蘇倩茜目送走他的身影，立刻問道：“你怎么看？他有沒有可能是國賊秦傷懷?！?p> 安心不屑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不過他在刑場上得知自己不必死后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酣暢，甚至還有點(diǎn)…梨花帶雨，如果他真是秦傷懷，那‘最強(qiáng)武圣’的臉只怕是碎成渣了?！?p> “他哭了？”蘇倩茜瞪大眼睛，露出好奇之情，仿佛沒看見他哭是自己的莫大損失。
安心告退，安氏姐妹在蘇倩茜身邊身兼多職，貼身侍衛(wèi)、近身婢女、御用御醫(yī)，故而才有“全能”之名，她們最明白一點(diǎn)，女帝需要個人空間，適當(dāng)?shù)臅r候就該離開，讓她一個人獨(dú)處。
安心走后，蘇倩茜來到床前，拉開一個隱蔽的抽屜，取出一疊紙，又將紙分成兩疊，紙上全是人臉的畫像，其中一疊每一張臉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怪、丑、兇，甚至都不像人臉。
而另一疊上的人像幾乎畫得都是同一張臉。
靈峰國不是沒有“國賊”秦傷懷的畫像，而是每年都故意散布虛假信息，真正的秦傷懷長什么樣蘇倩茜當(dāng)然知道，甚至在七年前的國難之夜，她自己也隱約見過他的臉，那電閃雷鳴中的一道光，剎那間，她用盡全力記住，反復(fù)回憶，臨摹刻畫加深印象，再根據(jù)之后收集來的信息，清晰無誤地勾勒出這張臉，一遍又一遍。
那赫然就是秦思農(nóng)的臉，秦思農(nóng)和秦傷懷長得太像。
“是你嗎？是你嗎？”
蘇倩茜痛苦地反復(fù)問自己，從見到秦思農(nóng)之后就在心里翻卷的驚濤駭浪，終于拍岸飛濺化成一滴滴眼淚，啪嗒啪嗒落在紙上，將秦傷懷的臉又一次變得模糊不清。
秦思農(nóng)終于回到斷橋巷底的艾家大宅，斷橋巷的靈峰國富人沒有看熱鬧的習(xí)慣，鮮有人知道今天在皇城外刑場上險些被腰斬的“國賊”就住在巷底的大宅院里，加上秦思農(nóng)本就深居簡出，和他相熟的人少之又少。
他到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給花草澆水，嘴里還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大概是在安撫自己所種的奇異花草。
可是，他澆了半圈忽地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兩個人，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自己不回頭對方也不打算說話。
秦思農(nóng)哀聲一嘆，鼓起勇氣瞧著這兩名女子，神情落寞道：“女帝終究不想放過我是不是？宮里不方便，才派你們來這殺我，我已經(jīng)不想解釋，請你們等一等，等我澆完所有的花草再動手。”
青絲、挽紫彼此瞧了瞧，青絲道：“哦，如你所愿。”
秦思農(nóng)繼續(xù)澆花，澆完之后坐在花園里環(huán)顧半晌，想到自己在劫難逃霎時悲涼翻涌，忍不住又要哭。
青絲趕緊央求道：“你能不哭嗎？我們會很尷尬?！?p> 秦思農(nóng)道：“尷尬什么？你們是女帝的殺手，不會因?yàn)槲铱薅周浀摹！?p> 挽紫道：“尷尬是因?yàn)槟闶俏覀兊闹魅?，我們的主人是云海大陸最?qiáng)武圣，身懷‘八奇一劣’九大功業(yè)，是站在云顛的神，所以你不能哭，也不該哭?！?p> 青絲道：“你一哭不僅丟你自己的臉，把我們倆的臉也丟光了?！?p> 秦思農(nóng)笑了，笑道：“你們也把我當(dāng)作秦傷懷了吧，難道我和他長得真的那么像嗎？你們…不會殺我是不是？”
青絲、挽紫再度彼此瞧著，青絲無可奈何道：“那現(xiàn)在你是誰？”
秦思農(nóng)道：“我叫秦思農(nóng)，是替艾家大宅掃地種草的，從前我是，現(xiàn)在我是，將來以后我還是。你們千萬不要誤會，我不是你們的什么主人，秦傷懷在靈峰國是‘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可千萬不要害我?！?p> 挽紫沖他一眨眼道：“我們當(dāng)然不會害你，生是你的女門神，死是你的鬼侍妾，咱們在同一屋檐下相處九年，日夜纏綿繾綣，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青絲驀地皺起眉，挽紫顯然是在胡說八道和試探，秦傷懷和她們相處的九年間，連一根頭發(fā)都沒碰過她們，秦傷懷是個不近女色的人，甚至有時會覺得他只醉心武學(xué)，對女人根本不感興趣。
秦思農(nóng)干笑兩聲道：“隨你們的便吧，我就不奉陪了?！闭f完自顧自走了。
青絲、挽紫再一次杵在原地，霧里看花地瞧著對方。
青絲問道：“你怎么看？”
挽紫道：“我忽然覺得處境尷尬的其實(shí)咱們倆，主人如果不想當(dāng)秦傷懷，那我們出現(xiàn)在他身邊他就還是秦傷懷?！?p> 青絲贊同道：“嗯，我們是不服堂的女門神，和主人焦不離孟。”
挽紫再道：“可現(xiàn)在主人沒有武功，似乎是需要我們的保護(hù)，加上那封將我們引到這來的求救信…”
青絲露出喜色道：“他還是需要我們的?！?p> 挽紫話鋒一轉(zhuǎn)道：“可我們現(xiàn)在無法證明，也不能明目張膽去驗(yàn)證他的身份，如果我們這么做就是拆他的臺，畢竟在靈峰國他是被供奉在茅廁里的‘國賊’?！?p> 青絲道：“那我們只有揣著明白裝糊涂，暗中保護(hù)和配合，即使他真的不是主人，我們也要守著他?！?p> 挽紫嫣然一笑，饒有興趣道：“不急，我們有時間陪他玩，他到底是不是終有一天會露出馬腳，咱們靜觀其變就好?！?p> 青絲跟著露出醉人的笑意道：“是啊，能再見到他真是太好了，就算是哭得讓人顏面掃地也好?！?p> 挽紫聳了聳肩環(huán)顧四周道：“咱們就在這住下吧，這宅子比咱們從前的不服堂可氣派多了?！?p> 青絲道：“那主…秦思農(nóng)怎么辦？”
挽紫道：“他過他的，我們過我們的，確保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就行，相信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他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靈峰國賊，而是…整個江湖?！?p> 秦思農(nóng)沒辦法阻止青絲、挽紫住下來，他照舊過著自己的日子，一天大部分時間在修剪和整理花草，剩下就在庭院里躺著發(fā)呆，吃得也很簡單，幾乎都是自己庭院里所養(yǎng)所種的葷素食材。
青絲、挽紫和他保持距離遠(yuǎn)遠(yuǎn)看著，監(jiān)視著艾家大宅甚至整條斷橋巷的動靜，三餐都是從外面買進(jìn)來，深夜帶出去丟棄，不留下任何住在艾家大宅里的痕跡。
“紫青雙煞”在被秦傷懷收服之前是云海大陸頂級的女殺手，時刻保持戒備是她們的生存法則和習(xí)慣，無論是從前在不服堂還是現(xiàn)在的艾家大宅，她們都會找一個最佳的隱蔽位置觀察周圍的風(fēng)吹草動。
平靜的日子才維持了兩天，第三天的午后，艾家大宅響起久違的敲門聲。
秦思農(nóng)驀地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他不想惹麻煩，麻煩來敲門了。他忐忑片刻才拖著緩慢地腳步去開門，開門一瞧，門外站著三名女子，起初并沒認(rèn)出來，可定睛再瞧驚得手扶門框，面容僵硬。
“不用跪下山呼萬歲，請我們進(jìn)去就行?！?p> 正是微服出訪，富貴襲人的靈峰女帝蘇倩茜，身邊兩名侍婢著裝樸素，正是女帝的貼身侍衛(wèi)安氏姐妹安心、安然。
秦思農(nóng)僵硬的神情變成僵硬的笑容，擺手道：“請請請…”
蘇倩茜走進(jìn)艾家大宅，背負(fù)雙手在前院站定環(huán)顧。秦思農(nóng)不知其來意，試探著問道：“陛下您這是…來干嘛？”
蘇倩茜邊朝里走邊傲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理由夠嗎？”
“可這是艾家的私宅，主人不在我一個看門花匠實(shí)在…不好隨意放人進(jìn)來。”秦思農(nóng)眼珠朝四周尋摸，話說得違心，青絲、挽紫也沒經(jīng)過自己同意就堂而皇之在艾家住了兩日，她倆若現(xiàn)在蹦出來，可別鬧出什么亂子。
蘇倩茜忽地停住腳步，回頭覷著秦思農(nóng)道：“那我再給你個理由，本女帝是來考察艾家花園的，聽說…這里的花園比我宮里的還漂亮?！?p> 秦思農(nóng)皺眉道：“跟陛下說這話的人應(yīng)該被判欺君之罪直接腰斬分尸?！?p> 蘇倩茜眉梢一揚(yáng)。安心立刻喝斥道：“秦思農(nóng)，有你這樣和女帝說話的嗎？別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再有忤逆犯上之言我替女帝砍掉你的狗頭，才在刑場上哭得稀里嘩啦，沒幾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嗎？”
秦思農(nóng)趕緊露出畏懼之情道：“是是，草民僭越，是草民僭越?！?p> 安然道：“還不快帶路，帶女帝去看你臨死都惦記的花花草草?！?p> 秦思農(nóng)繞前帶路，將三人帶到一處小庭院里，他最掛念和喜歡的花草全都在這。
蘇倩茜聚精會神瞧著小小一方苗圃，瞪大眼睛驚呼道：“你這種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怎么從來都沒見過?！?p> 秦思農(nóng)微微一笑道：“這些都是捕蟲草?！?p> “捕蟲草？”蘇倩茜蹙眉再瞧，抬手一指道，“這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葉子頂上會有個夾子，夾子邊緣還帶刷子，長得跟眼睫毛似的?！?p> 秦思農(nóng)道：“它就叫‘夾子草’，夾子是用來捕捉小蟲的，內(nèi)側(cè)有蜜汁，能吸引蟲子爬進(jìn)去吸食，然后‘啪’的一下，夾子就把蟲子夾住關(guān)在里面，然后慢慢地吃掉。”
“‘啪’的一下？”蘇倩茜好笑道，“是你‘啪’還是夾子真的會‘啪’?！?p> 秦思農(nóng)道：“陛下要不自己試試，把手指伸到夾子里，看夾子會不會‘啪’陛下?！?p> 蘇倩茜狐疑地瞅著秦思農(nóng)，猶豫片刻還真伸出手指。
安然喝止道：“小心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