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暖閣內只剩天下最尊貴的父子。
元貞帝疲乏得很,合上眼想睡覺。
太子坐在床邊的矮凳上,見狀大為驚駭,抓住元貞帝枯黃如柴的手,紅著眼眶問:“父皇可要喝水?”
元貞帝睜開眼,搖頭:“朕不渴。朕只是有些困了?!?p> 太子心里更加惶惶:“不要,不要睡!陪孩兒說說話吧。”
萬一不再醒了怎么辦!
上天!為什么這么殘忍,為什么我還沒有長大,父皇就老了!
元貞帝笑著抬手揉揉兒子的頭:“晨兒,你以為父皇召集大臣立遺詔,是大限將至?朕若真大限將至,哪里有精力安排這些?!?p> “朕是想趁著還能制住大臣,給你把以后的路鋪好。朕走后,你與太子妃互相依靠。你是個好孩子,太子妃也是好孩子,你們兩個好孩子,過到一塊去才好?!?p> 又是這種立遺囑的口氣,太子眼淚汪汪:“不!父皇!兒臣只想依靠您,您要一直陪著兒臣?!?p> 元貞帝笑道:“好,好!朕這會兒感覺比前幾日要好,終于卸下了萬斤擔子,身心輕松。有你們替朕操心,朕還能多活幾個月?!?p> “朕餓了,你去讓人給朕煮點粥?!?p> 等到太子端著粥回來的時候,元貞帝已經睡著了。
太子將粥放在一邊,側耳傾聽,父皇的呼吸平穩(wěn)綿長,才放心地退出來。
李蘭英端著粥跟在他身后:“圣人囑咐奴婢,讓您喝點兒粥,整日水米不進,您的身子骨若是熬壞了,這大梁的江山指望誰?陛下便更不能安心了。”
太子如同吃糠嚼蠟一般喝下那小碗粥,放下碗時是滿面淚痕。
李蘭英接過碗,說:“殿下,天晚了,您若不放心皇上,不如在榻上歇息一下?!?p> 太子搖頭:“本宮不困,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去睡吧。”
李蘭英看著外面的雪:“老奴也睡不著?!?p> 太子狀似無意地問:“武英殿什么情況?”
“錢姑娘到底不適合住在宮中,已然回去了。”
“你說,今日這計策,是她自己臨時想出來的,還是早有人幫她謀劃好了?又或者,她早就想到這些事情了?”
李蘭英弓腰沒有回答。
太子想到錢明月,緊繃的表情才稍稍放松下來:她好厲害,以后的路跟她一起走,不那么怕了。
第二日,隨著鹽引開中法昭告天下的,還有圣人扶持錢氏對抗徐氏的心思。
前夜,徐皇后跟以往一樣,與元貞帝吵完架,怒氣沖沖地回到坤寧宮,被宮人哄著終于開心了,擁被睡去,忘了自己去見他的主要目的。
對她來說,吵架不只是手段,吵架本身就是有意義的。
天冷人更戀暖和的被窩,徐皇后睡到日上竿頭,才舒服起爬起來,然后就發(fā)現宮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噤若寒蟬。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在原地打轉,元貞帝已經在她周圍布好了埋伏。
失足落入陷阱的猛獸,是何等的怒與恨!絕望與瘋狂!
徐皇后甚至都沒有上妝更衣,中單外面裹了貂裘披風,就匆匆趕往乾清宮東暖閣:“黎?!你不是說不會傷害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元貞帝揮手讓宮人退下,說:“輕云,你勞累了一輩子,可以歇歇了?!?p> “你這鬼話能騙過三歲孩童嗎?”徐皇后生氣地喊,“黎?,我告訴你,我不累,我不需要歇著,太子年幼,我可以垂簾聽政,我可以幫助他,你快改遺詔,我可以的。”
元貞帝笑了:“太子其實不小了,前朝有皇帝沖齡繼承大統(tǒng),便是十四歲親政。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還能勞累長輩呢?!?p> “既然不小了,為什么需要錢氏女臨朝?”
元貞帝說:“夫妻本是一體的,互相協(xié)助也是應該的?!?p> “你!”徐輕云被他氣得不行,“說什么夫妻一體,你見過哪個皇帝與皇后一起臨朝了,你為什么沒讓我臨朝?我們不是夫妻嗎?”
“太子尚不夠沉穩(wěn)。”
“他不夠沉穩(wěn),錢氏女就夠沉穩(wěn)嗎?你怎么就放心把這江山交給他們兩個小輩!”
“天命如此。”
“天命?天命是什么?我不信那一套。”徐輕云說,“你不是天下人的天嗎?為什么還要聽天命?”
“朕的命令,也是如此?!?p> 這話忒氣人!
徐輕云退了一步:“二郎,妾不臨朝,也不讓錢氏女干政好不好?小五長大了,讓他自己處理朝政好不好?”
元貞帝嗤笑:“輕云啊,你是想挾天子令諸侯啊?!?p> 油鹽不進!徐輕云也惱了:“是又怎么樣!不應該嗎?這江山是我孩子用命換來的?!?p> 元貞帝搖頭:“這江山是皇考和無數將士用血和劍打殺出來的,濟南一役戰(zhàn)死了朱家滿門,只能過繼一個孩子繼承香火?!?p> “洛陽之役打了大半年,相繼戰(zhàn)死了姑母的丈夫、三個小叔和兩個兒子、一個女婿。大同、太原、杭州、蘇州……哪一戰(zhàn)不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你倒是說說,這江山是不是也該給他們的后人來坐?”
徐輕云最討厭他大義凜然胸懷天下的模樣:“我不跟你說這些,你就說你改不改遺詔吧?!?p> “三個孩子給你換來了皇后之尊,給徐家換來泰安侯的爵位,還不夠嗎?”元貞帝嘆息,“天下是個苦差事,你——”
徐輕云打斷他:“你一定要扶持那個錢家的賤人跟我對著干嗎?”
元貞帝苦口婆心:“你還有什么必要問呢。輕云,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朕勸你和徐家收斂一些,不然恐怕難得善終?!?p> 多年謀算一朝落空,還被這樣詛咒,徐輕云徹底失去了理智,撈起被子捂在元貞帝臉上。
“本宮會不會得善終,至少終在你后面!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這張枯木般的臉了!”
厚厚的被子捂在臉上,元貞帝透不過氣來,忙用手去扒。
徐輕云就想跟他對著干,他越扒她就越不放開了,根本沒想到這樣下去會有什么后果。
他們一個扒,一個捂,一個扒的力氣增加,一個捂的力氣更大,一個扒的力氣越來越微弱,一個捂得越來越瘋狂。
最后,扒的力氣徹底停了,捂的力氣也在某個一瞬間消失。
衣里明珠
元貞帝也算是一代明君英主,落個這樣的死法,唉,只能說欠下的總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