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春天開始,我就一直呆在家里上網(wǎng)課,上得整個人發(fā)霉,發(fā)狂。
我是說真的。你一定曾見過過期的面包上霉的樣子吧?白白的綿軟的基底上,泛著一層厚厚的墨綠,聞上去,一股深深的嗆人的腐敗氣息撲面而來。
這半年以來,以前的朋友俱都離我而去。留下我,和十來個與我同樣配置有強(qiáng)烈控制欲的父母的所謂“同學(xué)”,每天被畫地為牢,困在這方24X17厘米的局促天地里----我是說,我眼前的這臺筆記本----無處可逃,并且也無法可想。即使我想逃。
對了,我叫張嘉兒,這學(xué)期開始上十年級,就讀于多倫多市希爾福索恩中學(xué)。
我的母親已經(jīng)有好多個月不怎么與我搭話。她工作時間很多,也很長??臻e的時候,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她的手機(jī)電腦。電影,電視,可能最多的是綜藝,從我聽到的聲音來看。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出房門。我能聽見她的房間里時不時傳來她輕快的笑聲,好象很開心。偶爾出得門來,她必會找弟弟說話,但很明顯地回避我??匆娢?,她的臉會立即掛下來,厲聲問一句,作業(yè)做完了沒有。未等及我吭聲,接下來的一句必定是,不要整天玩手機(jī)。然后便扔下我,揚(yáng)面而去。我心里很清楚她的意思,誰讓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寫著,她想要扔下我,只帶著弟弟,離開我與父親遠(yuǎn)走高飛。她從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正如她也從不遮掩她對我父親的鄙視。
說起來,她的這些想法,存在了我記不清有多久的時間。應(yīng)該說,從我記事以來一貫如此,從未有過改變。
是的,我的母親與我父親婚姻不和,已經(jīng)很多年。母親很強(qiáng)勢,看不慣父親所有一切的言行舉止。任何事情她都可以指出父親諸多不對。就象書上寫的句子,當(dāng)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他連呼吸都是錯的。奶奶常常在廚房里指桑罵槐地說,有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如今翅膀硬了,發(fā)達(dá)了,就想把人一腳踹開,攀那高枝去。豬狗不如、忘恩負(fù)義的東西!到了話尾,奶奶的聲音總是發(fā)著顫地向上揚(yáng)去,像是中國舞蹈里的女人,甩著手帕往后的那一揮。
只可惜母親聽了這樣的話,并無多少的反應(yīng)。她的臉上,總是一副漠然的樣子,似聽非聽,無動于衷。她的腳步也并不停留,只是關(guān)門進(jìn)屋的動作會劇烈一些。于是奶奶也會講得更起勁一些。
然而,這么多年來,我也未看見母親采取什么真正的行動。父親也依然與她住在一屋,雖然他們之間的交談總是充滿戾氣的,讓旁人聽了尷尬,只想快快走開,眼不見為凈。有時候,半夜聽他們倆人吵架,任憑用最密封的耳塞塞緊耳孔,把頭捂在雙層枕頭之下,也是沒有用的。那冰寒的聲音,那迫人的氣勢,無孔不入。好在他們的爭吵總是很短促。尖叫般的,劈里啪啦的一陣爆竹,便燃盡了。緊接著,配上房門哐當(dāng)一下甩上的聲音。再緊接著,配上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分開住,彼此之間不說話。從前他們會通過我傳話。自從我裝聾作啞不聲不響之后,他們便通過我弟弟傳話。
家里的日子,就在這樣如同一潭死水、卻又懸疑不定的氣氛里,無休無止、讓人絕望地拖著過了下去。彷佛是過期面包上長的那一層霉。
十三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將我與我母親的關(guān)系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我記得那是五月的一個周末,我有位同班女同學(xué)舉辦生日舞會。進(jìn)入青春期的第一個生日舞會,紅男綠女們,人人打扮得如花似玉。事到臨了,我萬萬沒想到,母親竟然不準(zhǔn)我去,而理由竟然是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我憤怒之極。我的母親有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替我置辦一件舞會的衣裙,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她這么做,明擺著是要顯示她對我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讓我難受,讓我在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來。我氣急了,與她大吵一架。終于,她退讓了。
那天晚上,從舞會的地方回來,我的心情很糟糕。青春對我來說,就象是一匹毛發(fā)油亮體格健壯的豺狼,不懷好意地冷笑著,向我展示著它那寒光閃閃的獠牙。
我站在門廊里,好久不愿意開門回屋,似乎我一旦打開了那扇門,就將要與自己的過去徹底告別。說起來,我一貫有很強(qiáng)的第六感,那天晚上后來的事也證明,我的預(yù)感是完全正確的。
這么多年來,我們家一直是住在這座一棟兩戶的聯(lián)排屋里。窄小的門廊,進(jìn)門就是逼仄的廚房,各式雜物攤了一大桌,再進(jìn)去是一個狹小的會客廳。老舊的沙發(fā)長椅上,堆滿了從外面回來的人隨手脫下的外套。從來沒有人想過把它們掛起來,也沒有地方掛就是了。那些外套就那樣被人挪來挪去、順帶著坐在身下,等再次拿起來,象是一團(tuán)揉皺了的衛(wèi)生紙。
樓上是三間狹小的房間。父母一間,弟弟一間,我與奶奶一間。父母吵架的時候,父親便和弟弟住,所以弟弟和他親。
隔壁那一戶,也是我們家的。常年租給外人,賺取一點(diǎn)租金貼補(bǔ)家用。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等父母關(guān)系好轉(zhuǎn),能把這棟破房子賣了,和我的其他同學(xué)家一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買一棟獨(dú)立屋,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墒?,從那一晚之后,我明白了,那只是我的癡心妄想。
我清楚記得,昏黃的街燈映進(jìn)黑洞洞的門廊,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十點(diǎn)鐘不到,家里已經(jīng)如黑洞一般,一片漆黑寂靜。我忽然感到很壓抑,很悲傷。沒有人接我,是我自己叫的的士。我站在那里,渾身象被人拆去了骨頭一般的無力。很久之后,當(dāng)我終于扭開門鎖,準(zhǔn)備進(jìn)屋的那一刻,我聽見黑暗中母親在沙發(fā)上與人煲電話。
“你知道嗎?不讓她去,她竟然就癱在地上打滾。十三歲了?。∵@是我親生的,我沒法子,要不然你看我不用大耳刮子刷死她!”
我的心猛然之間收緊。原來,她竟然是那樣的討厭我。
原來,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小公主。
我渾身冰涼地站在那里。童年在那一刻,徹底離我而去。
我記得我的腦袋嗡嗡直響。我一下子推開門沖了進(jìn)去,大聲地哭叫,
“憑什么,憑什么Serena過生日,她爸爸給她買pony、三層蛋糕,憑什么她們家的廁所比我們家的會客廳還要大,還要?dú)馀桑疫B一件能穿著去跳舞的裙子都沒有?!”
憤怒讓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們到底是怎么做人家父母的!”
沙發(fā)上的那個女人----在那一刻,我?guī)缀醪荒軐⑺?dāng)作我的母親----她慢慢地坐了起來。街燈斜斜地照在她的臉上,顯得她的面容有些扭曲。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怪的光。她的聲音,象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沙啞的尖利。
她咬牙切齒地說,
“憑什么?憑我為你浪費(fèi)的人生!”
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上了樓梯。隨后,是她的房門被砰嗵甩上的巨響,聲震屋宇。整個過程中,樓上的那些人,我的父親,奶奶,弟弟,沒有任何一個人發(fā)出過一丁點(diǎn)兒的聲音。整個屋子,就那樣在漆黑中,完全寂靜地沉默著。
我將頭埋進(jìn)掌心,無聲地抽噎了起來。
那個夜晚,我永不能忘。
不過,日子也不能說全都是黑暗的。在母親心情好的時候,家里的氣氛會輕松很多,她會叫來很多她的同事,朋友,老老小小,到家里來聚會。廚房和會客廳里會擠滿了人,他們吃飯,喝酒,談笑風(fēng)生。母親化著妝,眾星拱月般,坐在人群中間,如一朵玫瑰花一般。在那種時候,必然會有人逢迎般親熱地喊她的英文名字,恭維她的容貌,再稱贊父親是多么善良的好人,我與弟弟是多么地聽話懂事,她是多么地幸福。
而母親必然會帶著戲謔的表情說,
“是啊,他是個好人,天下第一大好人。就說我們隔壁那家人吧,住我們的房子有七八年了,房租一個子兒都舍不得漲。我總說,比市價低了大幾百呢,稍微提一點(diǎn)吧,不為你自己考慮,也得為你兒子女兒考慮啊。你聽他老人家怎么說?人不能只看錢,是要講情義的。到哪里去找這么重情重義的租戶?上次我過生日,人家還給我買了生日蛋糕的?!?p> 母親嗤笑一聲,末了加一句,“不知道他老人家懂不懂,business is business”。
眾人都再次附和,說我父親是好人,勸母親消消氣。父親在人群中走來走去,給人拿水果飲料,點(diǎn)頭哈腰地笑著。在這種時候,我常常盯著母親的臉,看她看向我父親的目光中,幾多憐憫,又幾多憤恨??吹梦业男挠炙嵊滞?。
大約一年多以前,我的外表似乎向著一種讓人驚異的方向發(fā)展。一開始我并不知道。是媽媽的一位同事,有一次到家里來玩。她帶了她的孩子,一個六七歲很淘氣的小男孩,狗都嫌的那種。就在那個小破孩一直追著我,拿橡皮子彈射我,讓我煩不勝煩忍無可忍的時候,媽媽的那位同事突然驚叫了一聲,
“Yasmine,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女兒變得好漂亮啊。”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來,呆呆地注視著我。媽媽,爸爸,弟弟,奶奶,還有媽媽的同事和那個小孩。我木訥地站著,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阿姨接著說,“是啊,嘉兒越大越像你了,Yasmine?!?p> 我像她嗎?我承認(rèn),那一刻我看向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小心的不為人知的渴求??墒?,她沒有朝我看。她扯起嘴角,哼笑了一聲,
“漂亮,漂亮有個P用”,她說了一句臟話,“整天無所事事,不學(xué)無術(shù),以后只好去掃大街!”
一股熱氣在我的臉上迅速地蒸騰了起來,逼進(jìn)我的眼里,凝成了一團(tuán)霧。我拼命眨著眼,想把它們逼回去,我命令我的眼睛,把它們咽下去??墒?,眼睛不聽話,它們還是順著我的臉,滑落下來,滴在地上。
后來,奶奶拉著我的手說,“嘉兒,你一定要爭口氣。”
是的,我一定會爭口氣。我一定會,盡快離開我頭上的這個屋頂。
原計(jì)劃是,我還要等兩年。還有兩年,我就會高中畢業(yè),那時我會拿到駕照,可以申請法律意義上的自立。我并不打算上大學(xué)。我不想去探究我的父母----或者說我的母親----有沒有為我準(zhǔn)備大學(xué)學(xué)費(fèi)。她應(yīng)該是有吧,依據(jù)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但是我并不準(zhǔn)備接受她的饋贈。如果一個生我養(yǎng)我的女人,認(rèn)為我對她來說只是浪費(fèi)她的生命,我不覺得我愿意繼續(xù)接受這樣的嗟來之食,然后再用我一輩子的光陰去償還這份我不想背負(fù)的債務(wù)。
如果到兩年以后,她還沒有邁出她早該邁出的那一步,或許我可以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給予她幾句忠告。求她放了我們大家。
不過,坦白說,最近發(fā)生了一件事,讓我的上述決定有了一些動搖。我也不怕你知道。
我們家隔壁,在母親長年累月的牢騷之后,終于換了一家租戶,租金一下子提高到了市價。新租戶是從中國大陸來的一對訪問學(xué)者,長租兩年。這對夫婦似乎緊跟潮流,奉行兵馬未到,糧草先行的宗旨。所以,他們?nèi)诉€沒有入境,已經(jīng)通過網(wǎng)絡(luò)找好了中介,視頻看了房子,交換了我們兩家雙方的證明文件,交付了定金,就等落地簽約了。
父親還是那樣,很不好意思趕走了上一家租戶,又感激這家新租戶簽了長約,如此順利,于是一副拼了命想要討好這家新租戶的模樣。在這對夫婦來多倫多之前,他把我家隔壁上上下下仔細(xì)地打掃了無數(shù)遍,還買來了高檔油漆,把墻壁粉刷一新。
母親嗤笑道,多賺的租金還沒落袋,他老人家已經(jīng)全花進(jìn)去幫租戶改善住房條件了。
所以,當(dāng)我偶然駐足在隔壁那窗明幾凈的房間,看著四周雪白的墻壁,光可鑒人的地板,抬眼看見窗外綠樹婆娑,涼風(fēng)習(xí)習(xí),忍不住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為什么,僅僅是一墻之隔,這里象是仙女愿意呆的處所,而我的家,卻是那般地狹窄逼仄,讓人幾乎無法轉(zhuǎn)開身?
是因?yàn)槲壹业募揖呶锸蔡嗔耍?p> 還是因?yàn)樽≡诶锩娴娜颂珨D了?
說起仙女愿意呆的處所,我家的這對新租戶,確實(shí)將隔壁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那樣的地方。而幾年前的我,在那個傷心的夜晚,用那樣拙劣的語言,向我的母親要求有一個更寬大更舒適的居所,一個我希望擁有的家,原來,它就在我家的隔壁而已。
我記得那一天,新租戶的航班是夜里近十一點(diǎn)鐘到的,父親巴巴地趕去機(jī)場接。我很好奇,這對新租戶,他們會是什么樣的人?他們是多大年紀(jì)?有沒有孩子?他們會有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嗎?我可以和他,或者她,做朋友嗎?
如果他,或者她愿意的話,我確實(shí)是很希望擁有一個在生活里真實(shí)的朋友的,在人生中這樣窮極無聊的時刻。
我靜靜地等著,想象著,希望能認(rèn)識新來的這家人。
小樂即安
本篇故事,純屬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