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后,掌燈時分,安傅桓下朝回府,宅第的門吏家丁立刻擁到大門外順序排班迎候。頂馬、喝道和眾多侍從簇擁著騎著高頭大馬的安傅桓至府門前,安傅桓下馬升階進門,穿過幾重院落,安傅桓徑自走到他平日起居休息的廳房,秦佳女照例在這里迎接他回家,道乏慰問。丫頭們打來水,安傅桓洗了臉,困乏的靠坐在花梨木的太師倚上,心事重重,只不做聲。
秦佳女望定丈夫,關(guān)切的問:“出什么事了嗎?”
安傅桓重重的吁出一口氣,忽然見到燕儇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進來,安傅桓忙坐直身子,慈藹的笑了。
“舅舅,請喝茶?!毖噘匦χ鴮⒉璞P里的五彩小蓋鐘捧與安傅桓。安傅桓接過熱茶喝了兩口,心里很舒服,又細細的詢問燕儇,“今兒去白云觀上香了?廟會可有趣?”
燕儇笑著說道:“有趣。”
秦佳女溫柔的低聲說:“廟會上的人多,氣味難聞,我怕儇兒受了腌臜氣味,便沒讓她去逛?!?p> 安傅桓看了秦佳女一眼,“難得出門,怎么不讓孩子好好頑一頑!”
燕儇忙笑道:“廟會大同小異,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也沒什么好頑兒的?!业故菢O喜歡那個集云園,聽說它又被稱為小蓬萊,果真名不虛傳。同是亭臺樓閣、水榭畫廊,那兒的格局布置怎么就看著比別的寺廟道觀秀麗深邃,別致有趣。我在那里頑了半日還覺賞之不足呢?!?p> 安傅桓點頭,“只要是你喜歡就好?!?p> 說話間,院里一聲稟告:“三爺回來了!”
靴聲“橐橐”,響得又快又有勁,門邊的丫頭一挑簾子,安司然大步進來了,他一眼先看到燕儇,沖她一笑,然后又向安傅桓和秦佳女跪安,“請父親、母親安!”
秦佳女笑吟吟的說道:“起來吧!”
安司然便起身坐到燕儇身旁,笑問她:“都說白云觀的簽靈的很,你沒去求一支?”
燕儇看著他說道:“下次咱們一起去?!倍苏f著,徐嬤嬤進來傳晚飯。
安傅桓滿腹心事,晚飯也沒吃好,比平時倒多飲了好幾杯葡萄酒。晚上獨坐書房,在燈下苦苦籌思,郁郁不樂,沒有察覺夜已漸深。秦佳女小心的進了書房,給他披上薄薄的江綢披風(fēng),看丈夫神色異常,輕聲說道,“回去歇著吧。”
安傅桓搖了一下頭,并不作聲。
秦佳女溫柔的看著他,問:“是不是有什么事?”
安傅桓長吁短嘆道:“西北戰(zhàn)事不利,皇上令我前往督戰(zhàn)?!?p> 秦佳女吃了一驚,想丈夫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不畏懼,看他此刻表情很沉重,秦佳女越發(fā)慌了,她憂心忡忡的望著丈夫,聽他“嗨”了一聲,又說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出京秘密往西北面去……此事先不能聲張,對人就說我奉皇命去江西視察水患?!?p> 秦佳女默默的點了點頭。
“我去為您準備行裝?!彼f。
“此行保密,所以拿兩套換洗的內(nèi)衣和便裝就可以了?!卑哺祷嘎酒鹕?,暗聲說:“我去花園走走。……夫人先回去歇息吧?!?p> 秦佳女勉強的擠出一絲笑,柔順的一低頭,“是?!?p> 庭院空寂,微風(fēng)無聲,屋檐下掛的風(fēng)鈴在輕輕的響著,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謠。室內(nèi)飄著安神的沉速香,躺在溫香軟暖的錦衾絲褥間,臥聽窗外簌簌樹葉在風(fēng)中微語、風(fēng)鈴在風(fēng)中“丁當”。
燕儇翻了個身,眼睛瞪瞪的望著那水墨字畫的白綾帳子,了無睡意,只覺得頭暈心煩,胸臆間氣血上涌,渾身燥熱。終于躺不住,她起身赤足下榻,踩著冰涼的地板才稍稍感覺到清涼。
紫雁已醒,起身披衣過來,輕聲問:“郡主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就到屋外透透氣。”
燕儇穿上交領(lǐng)窄袖衫和長裙佩帶的家常衣裳,紫雁為她著鞋,“更深露重,郡主仔細冷著?!?p> 燕儇催她去睡,“你睡吧,不用管我,我在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回?!闭f著,從熟睡的雪鶯身邊悄悄走過去,出了門。
天空漆黑一團,月光淡淡。清新的空氣似含有花草的芳香,深深吸一口方覺得心里清爽許多。房間外面,便是一條回廊,燕儇沿著回廊行至“暗香亭”,隨意坐在欄桿榻板上撐首看天空。
“郡主……”紫雁抱了一個氈墊過來鋪在欄桿榻板上,“坐在這兒吧?!毖噘刂坏靡谱綒謮|上。
“郡主還是回去睡吧?!弊涎阏f。
燕儇好像沒聽到一樣,眼睛盯著苑門,“外面似乎有人。”說著,她便起身順著游廊到門前,往門縫外一瞧,只見安傅桓在門外踱步,燕儇見了著忙開了門,“舅舅!”
安傅桓一愣,回頭見她一身素白長裙,裊裊婷婷的站在門內(nèi),“你怎么還沒睡?”
燕儇甜甜一笑,“我還想問舅舅這話呢。”她瞧著安傅桓,又問:“舅舅晚飯也不曾好生吃,是不是有心事?”
安傅桓解下披風(fēng)裹在燕儇的身上,說:“沒事?!庇錾纤请p清麗無雙的盈盈大眼,他心口一揪。
那年春暖花開,皇宮選秀,安心選為宮中女官。
他再見到她,只不過相距三尺,他卻只能目不斜視與她陌然錯過。那天,他并沒有記得旁的,只記得晚霞在半天空里舒展開來,姹紫嫣紅,流光溢彩。
原來所謂的咫尺天涯。咫尺,便是不可逾越的天涯。
安傅桓看著燕儇,輕聲嘆息道:“不早了,去睡吧。你娘以前總說,女孩子要睡足覺皮膚才會好?!?p> 燕儇輕輕笑著,“是?!?p> 安傅桓又深深看她一眼才轉(zhuǎn)身離去,一直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安傅桓出京辦差,府里上下皆不知其中內(nèi)情,唯有秦佳女悄悄的屈指算著行程猜度他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過數(shù)日。
話說這日,一輛三馬高車停在忠勇公府門前,車簾“嘩啦”打開了,身穿綾緞,滿頭珠翠的任螢跳下車,她氣急敗壞的揪過駕車的車夫“啪啪”抽了他兩馬鞭,嘴里罵著,“該死的奴才!你竟敢放屁!你當我聾了聽不到嗎?”
安司然催馬從后面過來,哈哈笑道:“任大小姐管的真是寬啊!管天管地,還管得著人拉屎放屁!”
任螢細細的雙眉高高一挑,粉面“刷”的通紅,抬手拿馬鞭一指他,“安司然,你怎么總是和我作對!”
安司然斜睨她,“和你作對?我可沒那閑工夫!”
“你——”
安司然翻身下馬,對任螢不屑的一撇嘴角,“你呀……格調(diào)太低,根本不入我的眼!”
任螢氣得一跺腳,她朝安司然揮了兩馬鞭,安司然輕巧的閃身躲開,她打不到安司然只能又沖馬夫身上抽了幾鞭子解氣。
“潑婦!”安司然丟下這兩個字,然后扭頭升階進門,任螢追在他身后大喊,“安司然!你竟敢這樣待我!”
安司然頭也不回的大聲說:“又沒人請你來我家!”
“安司然!”任螢大步?jīng)_到安司然前面擋住他的路,她挺著脖梗咬牙道:“安司然,你讓我心里不痛快,我便不讓你過得舒坦!”說完她仰著頭大搖大擺的領(lǐng)著從人往正內(nèi)室方向去了。
沖著她的后影,安司然大聲喊道:“我奉陪到底!”
他氣沖沖回了自己的院里,喊丫頭找衣裳換上,又急急忙忙的出了屋快步直奔“枕翠苑”。
紫雁迎出來。
安司然問道:“郡主呢?”
紫雁臉上帶著笑,“在屋里呢。”
安司然抬步進屋看到燕儇坐在窗下的桌案前寫字,笑道:“儇兒真是刻苦?!?p> 燕儇抬頭見他進來,連忙擱筆起身,笑道:“三哥來了?!彼o安司然讓了座,紫雁倒了茶來,安司然端起茶杯之際燕儇眼尖的看到他右手背上有一道細紅細紅的印子,她不由的叫道:“三哥,這是怎么弄的?”
安司然忙掩了手,道:“沒事,只不過是讓馬鞭掃到了而已!”
燕儇蹙著眉頭,說道:“快上些九毒化瘀膏吧,否則會腫起來的?!弊涎懵犃嗣D(zhuǎn)身出去,不多時手里托著一瓶藥走進來,“郡主,九毒化瘀膏拿來了。”
安司然瞧著燕儇笑道:“真的不用!”
紫雁托著藥瓶尷尬的忤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雙眼睛只能求助的望著燕儇。
燕儇瞪他一眼,道:“這藥膏既然已經(jīng)拿來了,擦擦又能怎樣?難道擦了藥能有損了三哥的英雄氣概不成!”
安司然抿嘴一笑,將手一伸,“好吧,你上藥吧?!毖噘啬眠^藥瓶上前,嫻熟的、小心翼翼的為他擦了藥膏。
安司然眼睛只看著燕儇,說:“京城有一件新聞,儇兒可聽說了?”見他一本正經(jīng),正經(jīng)八百的模樣,燕儇便問:“是什么?”
安司然忍著笑,說道:“鼓樓東街有一個姓鄒的人,這天他出遠門走親戚去,臨出門前他囑咐他的傻兒子說:如果有客人來問你,令尊哪兒去了?你就告訴客人,我外出走親戚了。這個人怕兒子忘了,就給兒子寫了紙條。兒子把這紙條放在衣袖里,時不常的就取出來看。可是直到第三天也沒客人來問,兒子以為紙條沒用了,就放在燈上燒了??墒堑搅说谒奶欤鋈挥锌蛠碓L,問他:令尊在嗎?傻兒子沒了紙條,于是答曰:沒了!客人大驚,又問:幾時沒的?傻兒子答:昨晚上燒的?!?p> 燕儇聽了笑道:“什么新聞……只恐又是三哥杜撰出來的?!鄙虾昧怂?,紫雁服侍燕儇洗了手,拿著藥瓶悄聲退到屋外去。
安司然與燕儇正說著京城的遺跡故事,土俗民風(fēng),忽見秦佳女房中的小丫頭進來說:“夫人那里為任小姐治席接風(fēng),請三爺和郡主過去?!?p> 安司然冷哼一聲,“同她吃飯,我怕消化不良!我不去!”
見安司然面有憤憤之色,燕儇不明原由,便問:“什么任小姐?府中來貴客了嗎?”
紫雁端了水果進來,向燕儇道:“任小姐是甘陜總督的女兒,她的母親是夫人嫡親的妹妹……任小姐每回兒來京城必定是在咱們這兒住的?!?p> 燕儇聽了,點頭笑道:“如此說來,這位任小姐和三哥還是兩姨姊妹啊?!?p> 安司然臉上泛著厭惡的冷笑,“我可不敢高攀!”
權(quán)臣的掌上明珠嬌貴無比原在意料之中,但任螢的生性乖僻可真讓燕儇“大開眼界”。她每餐膳食必要用水牌點寫肴饌,吃得稍不合適,便立刻摔碎碟盤,將滿桌的飯菜膳具全都翻在地上。
一次侍女進茶,奉給任螢的時候,稍不小心手指擎著了杯口,誰料任螢立時奪過茶杯摔碎在地,指著侍女大罵道:“骯臟東西!你也配奉茶?”她命人將侍女拉出去笞打了二十下。
看起來一些根本不值當?shù)氖露寄苋堑盟[一場,府里人好像對此都“習(xí)以為?!保凑虻氖撬约旱膹娜?,便隨她去鬧,只有安司然會過去冷嘲熱諷幾句,直到兩人吵得不歡而散才罷了。
秦佳女也不去管,只是對燕儇說:“任螢的父親和母親都拿她當心尖兒,寵得什么似的,連她的幾個親哥哥都靠后了。”燕儇不明白,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為何要這樣乖戾,她究竟有什么不如意的,要如此借題發(fā)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