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yuli!/宇黎?雨梨?
從說出第一個字開始,莫辰就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失控。
在他原本的計劃里,一切都要比現(xiàn)在模糊柔和得多。至少,他從沒打算把敘述的背景明確地指向“高中”。
可是,實際開口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高中”反而成了所有話語的引子!
然后——就如同恩斷義絕的當(dāng)年一般——一旦開弓,就再沒有了回頭箭。他只好硬著頭皮,讓事態(tài)沿著已經(jīng)偏倚的軌道發(fā)展下去。
如果她的意志足夠堅定……他想道,區(qū)區(qū)“高中”兩個字,想來,又怎能輕易撬開她的嘴?
即使她已沒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守口如瓶……他又想道,那么,如實相告,也只是她痛定思痛后的自主抉擇,而非他在揭人瘡疤無事生非。
在寬以待己嚴(yán)于律她這件事上,莫辰有經(jīng)驗——一種從“他”開始練就又因“她”而日益老道的經(jīng)驗。
所以,不管他自己在鬼使神差之下說了和做了什么,他卻依然能夠如此苛刻地去講究她的意志堅定與否。反正無論如何,他能從中收獲的,只是裨益。
如果她的意志足夠堅定,他就會多一個盡人事聽天命的借口,心安理得地放任她繼續(xù)以“李梨”的身份留在他身邊。
即使她的意志已不夠堅定,那么,從她自己漏出“陸宇黎”口風(fēng)的那一刻開始,他也能理直氣壯地和她算算總賬了!
很不巧,就目前來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似乎正向著后者不斷靠攏。
莫辰心浮氣躁地得出了這么一個結(jié)論。至于為什么會心浮氣躁而不是想象中的“理直氣壯”,他卻說不清。
他只能感覺到,當(dāng)他說出最后那句話時,他的眼神是狠的,他的口吻是恨的,他的整張臉,似乎都是在痙攣著的——
“對了,他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陸,宇,黎。宇宙的宇,黎明的黎!……你呢?!”
出乎意料地,這一次,他竟然沒從她的表情里讀出任何驚駭惶恐——他還以為她又要像吃飯那會兒一樣方寸大亂呆若木雞了呢!
然而這一次,他只看到了一顆空前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發(fā)端,一徑淌過面龐,最后重重地砸在手背上。
她又哭了……?是因為羞慚?因為難堪?還是因為……絕望?
不!應(yīng)該是說——她還好意思哭?!她騙了他這么久,她把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就像個避不開躲不了的瘟神一樣從十幾年前開始糾纏他至今!這下她算是終于默認(rèn)了她的真實身份嗎?重逢伊始她不承認(rèn),交往最初她也不承認(rèn),甚至今天的更早些時候她還是不承認(rèn)!就非得到了這么一個地步——到了這么一個他已徹底為她身心淪陷的地步,到了這么一個他真的跟著她一起逆天背德不可救藥的地步,到了這么一個……他根本就無法再將“兄弟”和“戀人”割裂明白的地步!她這才心血來潮地打算承認(rèn)一切嗎?!
這樣的“承認(rèn)”,還不如永遠(yuǎn)都不要承認(rèn)!
“陸宇黎!!你——!你……!”咬牙切齒地指著她,莫辰只覺得自己的手指一根接著一根地開始顫抖、發(fā)麻。他想質(zhì)問她,他想斥責(zé)她,他甚至忍無可忍地想辱罵她!可是,張著嘴,他卻覺得自己的嗓子突然也像被人捏住了似的,怎么也沒法再往外蹦一個字……
好,好……他的手和嘴都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沒關(guān)系!趁著失控感還沒有波及到下半身,他至少還可以——!
一把掀掉了身上的被子,莫辰幾乎是逃也似的下了床,朝屋外奔去。
他只想逃開她——哪怕只是在這一瞬間逃開她也好!——就像當(dāng)年一樣!
反正,他可不認(rèn)為遲鈍如他,還會有那樣的智慧,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再一次如今夜一般,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可是,今天的她,卻似乎已不像當(dāng)年的“他”那樣,能輕而易舉地知難而退了。
“辰!……莫辰!”
她也跳下了床,她追上來了,她……還從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現(xiàn)在我說什么都晚了……但,拜托你稍微再等等!至少,再看看我的病歷,聽我解釋一下我身體的狀況,行嗎?可以嗎?!”
“走開!!”
他不假思索地掙開她——他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以這種程度的力道根本就掙不開她。剛剛在浴室里,他可是才見識過她的力氣到底有多大的!
可是下個瞬間,他便不可思議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成功掙開了她。
在這一刻,她的整個身體似乎都是輕飄飄軟綿綿的。別說力氣了,連最基本的主心骨都不知去了哪兒……
于是,他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額頭,在慣性的作用下,撞上了柜子。
“……!yuli!”
他大驚失色地跑上前去,他看到了她額頭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可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脫口喚出的那個稱謂——
不是“陸宇黎”,也不是“梨梨”。而是一個全新的——“yuli”。
********
就在剛才,陸雨梨從莫辰嘴里聽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稱謂——
“yuli!”
yuli?
是宇黎,還是雨梨呢?
她怔怔地望著莫辰,希望能從他的眼里找到答案。可是,他卻不可能再給她答案。
在證實了她額頭上的傷不過是最輕微的破皮擦傷之后,他那曇花一現(xiàn)的驚慌和擔(dān)憂就全收了回去。
他不肯再跟她對視一眼了。他只是背對著她,反復(fù)嘟噥著那么一句——
“……到底為什么???!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偏偏是我?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喜歡我什么?!”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痛苦地擠出似的,直到帶著這樣痛苦的質(zhì)問跌跌撞撞地離開那間臥室。
這一次,她沒有再追上去抱他、留他、求他……
沒用了。當(dāng)他不假思索掙開她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知道,就像當(dāng)年一樣,一切都結(jié)束了。
當(dāng)她的真實身份已是暴露于他的揭穿而非她自己的主動坦白之下,他又怎么還聽得進(jìn)她的任何解釋?他又怎么還等得及那沓厚厚的病歷?
只因為傍晚時分那一念之差的“以牙還牙”?。∷K究是失去了親口告訴他一切真相的機會。她終究還是成了和當(dāng)年的“他”一樣的,懦弱無用的廢物……
她不想在同一個地方反復(fù)跌倒。但不管她怎么提防怎么抗?fàn)?,有些死循環(huán)就是這樣地如影隨形,讓她無可逃遁。
它們就好像嵌進(jìn)了她的命理里?;蛟S這真的就是專屬于陸yuli的命吧?不管她是“宇黎”,還是“雨梨”……
而她,信命,認(rèn)命。
跌坐在床上,無意識地迎著昏黃如豆的臺燈光,陸雨梨強顏歡笑地安慰自己:夠了。能有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已經(jīng)夠了。她該知足的!
至少,莫辰最后喚她的那個稱謂——yuli,依然親昵而溫存。
至少,即便經(jīng)歷了那么一番翻天覆地的反常,他還是體貼地留給了她一夜……不,半夜的繾綣,作為決裂前最后的禮物。
嗯,現(xiàn)在,她終于知道了莫辰那一番反常的真正原因。原來,早在踏進(jìn)她的門之前,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她早該想到的!
她只是感到難以置信——既然如此,后來,他怎么還愿意抱她、吻她、呵哄她、許諾她?
他怎么還接受得了她的取悅和侍弄?他怎么還撫慰得上她的身體和心靈?
他怎么還說得出那樣窩心動聽的情話?他怎么還在她身邊睡得下去?
她想不明白,她什么都想不明白!就連莫辰離開房間前最后質(zhì)問她的那句話,她也怎么都想不明白……
“……到底為什么???!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偏偏是我?你到底喜歡我什么……喜歡我什么?!”
是啊,為什么呢?
她到底喜歡他什么呢?!
突然被他這么問,一時間,她竟難置一詞。
她只知道她對莫辰的長情歷經(jīng)十四年都不曾消減,即使一度因無望而把他隔離到了記憶邊緣,刻骨的思念卻從未斷過根。漸漸地,她只知道那求而不得又癡情不渝的感覺本身就已讓她不可自拔!可是,這份如此執(zhí)著又濃烈的感情,這種原本只是由來于欣賞和佩服的心境,之所以會發(fā)酵成狂熱的迷戀,原因到底又是什么呢?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就沒深究過這個問題。她這才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那些歲月里,這個問題對她來說,也不那么適合被抽絲剝繭地追究。好像一旦把它們分析到了太透徹的地步,她就失去了賴以支撐自己的最后寄托。
可是到了此時此刻,破天荒地,她只想把這份感情的由頭,深入而細(xì)致地去追究個底朝天!
反正,此時此刻,她已經(jīng)失去他了——這一次,她知道,她將是永遠(yuǎn)地失去他了。
所以剛才她的身體才會輕飄如絮、虛軟如棉。只因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他,更是她的支柱、她的主心骨、她最后的寄托。
也許,把他視為她的支柱、主心骨、唯一寄托……她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荒唐!
所以,此時此刻,一無所有的她,反而因禍得福地步入了“無欲則剛”的境界。
反正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倒索性什么都不怕了。那個有果無因的問題,不趁著此時此刻找出它的“因”,又更待何時呢?
對了,在那之前,其實她還有另一個更想一探究竟的問題——莫辰剛才叫的那聲“yuli”,究竟是“宇黎”,還是“雨梨”?
她總覺得那并不是兩者中的任一!因為一直以來,他都只會叫前者“陸宇黎”,叫后者“梨梨”。
彼時彼刻他脫口而出的“yuli”,倒像是一個全新的人似的!
而她,卻突然無來由地渴望著,成為這個全新的“yuli”。
不是“宇黎”。不是那個彷徨多變用力過猛的假男人——那是早就令她自己都汗顏的失敗形象。
也不是“雨梨”。不是那個婉約柔順與世無爭的淑女——她以為這已經(jīng)是她成功的作品,她也從最初的不屑一顧演變到如今的略帶憧憬??墒?,卻似乎,還是怎么也拿捏不好最適當(dāng)?shù)幕鸷颉?p> 她本以為從“宇黎”到“雨梨”便是個去偽存真的過程。殊不知,矯枉過正,只會困在另一層面的偽裝里,不知不覺間,反倒離所謂的真實又一次漸行漸遠(yuǎn)。
是,現(xiàn)在的她終于接受了自己作為女人的現(xiàn)實。但這并不代表,她就能忘記曾經(jīng)的那個男人!
就好像,曾幾何時的“他”,從來沒有不認(rèn)可自己男人的身份。但這也并不代表,“他”就感應(yīng)不到潛藏在他身體和心靈深處那個蠢蠢欲動的女人。
其實,“雨梨”,明明就還有著“宇黎”的影子。一如,“宇黎”,明明就還包括“雨梨”在內(nèi)。
所以,“雨梨”和“宇黎”,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地切割分明!只因為,他們都是yuli。
而yuli,似乎也注定是會喜歡上莫辰的——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很喜歡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比“他”皮膚更白皙的男生。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男人,也可以溫吞清潤得那么渾然天成、獨樹一幟!
那時,那個深藏而蠢動的女人就告訴“他”,“她”喜歡這個男人。
而“他”自己呢,也同樣喜歡上了這個留著童花頭的陰柔小白臉。
然后……
外人眼里才華滿腹優(yōu)秀出眾的“陸大百科”,從此和外人眼里白日做夢慢半拍的“娘娘腔小男人”,打得火熱。
“他”帶他打游戲練級,“他”幫他輔導(dǎo)功課,“他”在他苦悶失意的時候為他出謀劃策、替他排憂解難……所有這一切,都讓“他”的優(yōu)越感和自信心得到了空前地膨脹!
再然后……
在“陸大百科”的光環(huán)永遠(yuǎn)也救不了場的地方,外人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外強中干隨波逐流的“二白”,又是多么仰仗著“大白”那潤物細(xì)無聲般的我行我素篤定坦蕩!
他,就像為“他”量身定做的那般,讓“他”在同一個人身上體味到自己的強勢與柔弱、依賴與被依賴……欲罷不能。
更別說,當(dāng)年,他莫名鐘情上的又剛巧是那個“她”啊——那個“他”從小到大羨慕著、嫉妒著的對象——那種“他”潛意識里其實最心向往之的模樣!
那些年,虧得借著他的眼,“他”才得以把“他”的理想愈發(fā)領(lǐng)略了個遍;也虧得借著他的嘴,“他”才有幸將“他”的神往一并宣泄了個透。
為什么喜歡莫辰?這個問題,她想她現(xiàn)在可以回答了。
因為,她既是“宇黎”,也是“雨梨”;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既自戀,也自厭。
而莫辰,正是那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對立統(tǒng)一的人。在他之前,沒有天時地利;在他之后,她則不再給其他的“人和”以機會。
所以,自從化身“雨梨”和他重逢后,她最不愿意對他提及的就是海外留學(xué)的那段人生經(jīng)歷。只因那是“宇黎”和“雨梨”的分水嶺。而在她的內(nèi)心最深處,“宇黎”和“雨梨”其實卻從來不是涇渭分明非此即彼的。她不舍得丟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只有他們兩者的結(jié)合體,才能和莫辰最完美地互補。
可是,沒用了……他走了,就和當(dāng)年一樣。自始至終,只是她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了他們之間的互補關(guān)系??伤?,卻恐怕從來都不愿被這么一個連主心骨都仰賴別人給予的累贅?biāo)浪兰m纏吧?
她頹然地蜷在床上,將頭深深地埋進(jìn)雙膝間……
奇怪……即使猛地磕上堅硬的膝蓋骨,受傷的額頭竟也沒覺得多疼痛。大概是已經(jīng)麻木了吧?對,再厲害的疼痛,一旦麻木了,也就不足為奇了……
她不知她維持了這個姿勢多久,她只覺得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天地間只剩下了她自己。就好像,在這么一個月已落、日未升的特殊時間點,天地間無日亦無月,也就只剩下了黑暗它自己。
恍恍惚惚間,卻是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稱謂,復(fù)又縈繞在她的耳邊——
“yu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