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山往北的八百余里皆是無邊無際的荒原,此處已近極地,雖在夏令,天氣干燥,草木難生。
凜冽的夜風中夾帶著悲涼的狼嚎聲,聽不出遠近,只聽得孤寂。
在草丘包圍的一塊空地上,幾百個陳舊的羊毛氈帳矗立在一起,好似也要抱團取暖才能挨過這寒冷的夜晚,中間最大的一個氈帳透著通明的燈火,里面不時有人影映在氈布之上,帳頂坐立一尊金寶浮屠綁著雜色的布條,比起那大帳顯得太過突兀、太過巨大,卻像是立在墳土上的招魂明幡,不知疲倦地呼喚著地下的亡靈。
氈帳里充溢著灼烈的酒氣,孤寂地迎合著那燭火,令人昏昏欲睡。
一個面色蹉跎的中年男人正窩在一張粗糲的胡木案子后面,只是低著頭喝悶酒,對面前幾個舞女賣力跳的旋舞看也不看,案上的羊肉和烤餅動未動一塊,只是裝酒用的罐子已經空了兩個。
他的身旁還坐著似雕像般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三個人與那些舞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靜坐在那里像是與這氈帳長在了一起。
“阿媽,按時歷來算,今晚又該是火夜了吧?”他忽然抬起頭問年老的女人。
火光之下,他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臉龐瘦削,很有棱角,可眼神卻如耄耋老者一般滄桑,瞳仁都污濁得厲害,這是草原上常年酗酒熬夜的人才會有的眼睛,只是滿臉的絡腮胡子反倒讓他顯得有些屬于活人的氣兒。
“茶度夏,天阿爸每二十年就會準時降下天火,灼燒掉這草原上的一切罪惡?!崩吓松裆c她的兒子相似,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倒像是說給自己聽。
“阿媽,那上一場的天火為何燒錯了?”茶度夏低下頭,屏氣又喝干了滿滿一碗酒,他感覺酒氣順著鼻孔直接頂?shù)搅搜鄹C,仿佛都要直接化作淚水淌出來,這樣讓他的鼻子眼睛都難受得很,可他又忍不住將酒碗倒?jié)M,一口氣喝了下去。
茶度夏這樣不分晝夜地喝酒,喝了整整二十年。他希望哪一次直接喝倒了就再也起不來,可每天還是會睜開眼睛。他恨酒,卻又一天都離不開酒。
“天阿爸從不會錯,錯的是在草原上犯下罪惡的人?!崩吓艘琅f沒有表情,雙眼盯著氈帳大門那對厚重的牛皮簾子,仿佛隨時會有人掀開。
時光會讓人老去,曾經草原上百萬狄人的巫神,似乎再也沒有預測世間一切機緣的敏銳。狄人的天阿爸似乎忘記了這個仆人,甚至忘記了這廣袤荒原上的所有子民。
即便這樣,茶度夏這一夜,和以往一樣喝多酒便也會盯著那對牛皮簾子,他總覺得一個熟悉的身影會走進大帳,那人周身披著賬外的星光,體態(tài)頎長,相貌俊朗,一見面就熱情地笑著與自己擁抱。他就為了這個舊日的情境,數(shù)日之前冒著風險把大帳遷回到這個故地——曾經的白駝盟大帳。
這里早已沒了人煙,連曾有人居住的痕跡都未留分毫,這里曾有過的一切歡樂、痛苦、冤屈都化作泥土,滋養(yǎng)著荒草沒心沒肺地生長、枯竭、輪回……
“大汗,來了一個華族女人求見?!辈恢^了多久,門外的侍衛(wèi)甕聲甕氣地喊。
“華族?讓她馬上滾,若這支曲子結束時,你還能看到她逃走的身影,就取我的弓箭射死她!”茶度夏這些年只要聽到一切與華族有關的事情,都會勃然而怒,他將手中的酒碗狠狠倒扣在案子上,雙眼通紅,像是一只憤怒的野狼。草原上的狼輕易不傷人,除非被人傷過。
“大汗,她說自己是聞家的仆人,代主人來和大汗一起賞看今晚的火夜景象。”過了一會,侍衛(wèi)又隔著門簾憨憨地喊了一句,聽上去頗是為難。
茶度夏聽到“聞家”之時,整個身體里的酒氣都像是瞬間蒸騰了出去,雙手拄在案子上,僵了片刻便開始不住地顫抖——那是一個給了他重生,又讓他墜入悔恨的名字,這些年來在清晨、在醉酒后、在睡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
還沒等他再緩上一口氣,一個年輕的女子已然掀開門簾,步履輕盈地走上前來做了個揖,“小女明鵲,代主人家問候老朋友茶度夏大汗安好?!?p> 茶度夏出神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似乎不到二十的年紀,長相俏麗,眼波明亮,舉手投足間竟像極了當年南京城里假扮自己巫神阿媽的畢方姑娘。
茶度夏足足怔了半天,才開口問道,“姑娘你叫明鵲?聽來也是中原華族傳說里神鳥的名字,你和當年的畢方姑娘可有什么淵源?”
“畢方是小女在朱雀堂里未曾謀面的小師姐?!碑斈晷菆D宮朱雀堂諸多弟子慣用神鳥取名,這事世人皆知,明鵲既然報上了名號,也不必再掩飾身份。
茶度夏仍然覺得恍惚,仍是覺著眼前的這個明鵲就是當年的畢方。畢方當初可是害得自己苦啊,一度成了族人的笑談??墒堑搅俗詈螅叿竭€是和自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們一起在這片土地上喝酒說話,一起圍著篝火唱歌跳舞……
“畢方,你的旋舞跳得如此漂亮,狄語又說得通暢,酒量也和男子一般大,你可真像是我們狄人家的好姑娘!”二十年前的那夜,茶度夏對畢方如是說。
“茶度夏,我可不就是狄人家姑娘嘞。”畢方走近身前,對茶度夏說出她母親的名字,便讓他呆在了那里。
“這么說的話,你該叫我堂兄嘞!”茶度夏興奮地大喊,直接將畢方緊緊抱進了懷中,原地轉了好幾圈,白繼忠在一旁看著,不便發(fā)作,臉卻是青一陣紅一陣的。
茶度夏記得自己幼時,曾有個小帳的姑母嫁到了華族那邊,之后未有音訊,卻未曾想此時找到了一個妹妹,一時間不知是開心好,還是大哭一場好。
“茶度夏,華狄兩家的恩恩怨怨是捋不清根源的,你我的來來往往也是辨不出對錯的,只愿今夜兄妹相認,就是兩家修和的好兆頭!”畢方說罷又旋轉起舞,在篝火的映照下如同草原上的精靈,引得眾人都高舉酒碗,高聲喝彩起來,歡聲笑語響徹十里……
“畢方姑娘……她后來……可過得好么?”茶度夏神色黯然,又端起了酒碗,這酒明明還是草原上的稞谷釀的,可為何味道卻變得如此苦澀?
“畢方師姐當年火夜僥幸得以活命,隨著白繼忠將軍折回北都,后來又因敗兵之罪遷到北鎮(zhèn)戍邊。一來情緒憂郁,二來路途艱難,師姐到北鎮(zhèn)的第二天便早產而死,只留下了一個兒子?!泵鼯o信口說來,如數(shù)家珍。
“北鎮(zhèn)……原來故人離我如此的近,我卻不知。白將軍他現(xiàn)在可還好?”茶度夏聽到畢方早已亡故,沉沉嘆了口氣,覺得周身的酒勁兒慢慢回來,想把他拖回那混沌的地獄。
人歡喜的時候清醒著好,可沉郁之時總是想一直醉下去。茶度夏此刻甚至不確定,面前的這個女子是不是又一個幻相。
茶度夏這些年也常和北上販賣棉布和香料的商賈打探大平的事情,卻從未聽到白繼忠這個名字,果然曾在天道軍中顯赫聲名的白馬銀槍將,早已淪落到這般境地。因罪,白繼忠又有什么罪呢?若當初僥幸活命的人都有罪,那么自己是不是也算一個罪人?茶度夏想到這,不禁苦笑起來。
“我公爹身體自還硬朗,如今在北鎮(zhèn)帶著熊羆舊部及后人以山中捉捕為生?!泵鼯o回道。
“你竟是白將軍的兒婦!”茶度夏愣了一下。
他面前的這個女子的身份忽然模糊了起來,尚未判明是敵是友。
茶度夏到底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失態(tài),冷冷說了句,“你們華族不是最講究門第輩分么,當初拿我和阿麗塔通好的事情做要挾,一夜間賺開了南京城五丈高的大門,這怎么又會允許師妹嫁給師姐的兒子做媳婦?”
“是姻緣,更是因原?!泵鼯o簡潔答道。
“如此說來,是白將軍讓你來質問我的?”茶度夏聽不懂太晦澀的華語,也自然不會細想這話里的玄機。
“剛才進門向大汗通報的時候,我已說過自己是聞家的仆人,可沒說是白家的兒婦?!泵鼯o一臉的俏皮,雖然年歲比當年的畢方更長一些,可神色魄力卻更勝當年的畢方。
茶度夏看著面前這個女子不禁有些恍惚,當年朱雀堂何等厲害,熊羆軍何等強盛,卻在一夜之間便從這個世間消弭了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這些年來,茶度夏覺得自己腳下的這片草原已經不是生養(yǎng)族人的地阿媽,而是吞噬人性命和希望的惡魔。
“聞指揮使當年已經葬身于火夜之中,后來只是聽說有一個兒子被朝廷召回了中都,還封了不低的爵位,那么你是他派來的?”茶度夏依舊在談問明鵲的身份和來意。
“也對,也不對。”明鵲不知是不是故意,繼續(xù)在話里打著彎彎繞,同時正仔細觀察著茶度夏神情中的每一處細微的變化,頹廢,痛苦,不甘,迷惘,各種復雜的情緒交雜在一起,被酒氣蒸騰在那張瘦削的臉上,肆意展現(xiàn),難分伯仲,其中卻沒有一絲的慌張或者掩飾。
明鵲可以斷定,這是一個痛苦的男人,同時也是一個坦蕩的男人。
有些坦蕩的男人沒有痛苦,可有些不是,茶度夏顯然屬于后者。或許他這些年不是醉在酒里,而恰恰是醉在這坦蕩的痛苦里。
“當年聞指揮使身死腳下這片草原,說到底因我而起,你既是代聞家來的,不論是誰,我的命你現(xiàn)在就可以取走?!辈瓒认闹匦履闷鹁仆耄沽藵M滿一碗又喝干,然后解下腰間的刀,甩手拋在了明鵲腳前。
還沒等明鵲反應過來,他的嘴角已經露出了解脫般的笑意,因為剛才那一口酒下肚,感覺很像當年火夜時,那些故人就坐在自己對面,竟有了二十年前的暢快清冽。
明鵲伸出腳尖輕輕一挑,那把刀不知如何就到了手里。
她低頭擺弄著這把刀,制式并非狄人隨身佩帶的大馬彎刀,而是一柄二尺三寸的錐刀,刀無鞘皮,看刀柄已有些年頭,長出血銹,刀身卻依舊如龍在淵,清咧無比。
她一見此物,略作思忖便心事明了,雙手一翻,利落地走上前去,將刀柄對著茶度夏遞還回去,然后在案子上抓起一只碗,倒了些酒端在手里,“小女本是帶著使命而來,但見大汗至今還佩帶此刀,養(yǎng)護得又如此仔細,所幸至極,感念至極,俗語云刀可鑒人,這碗酒我代過世的主人敬大汗。”
茶度夏接過刀插回腰間,也倒了酒端起碗,舉至眉間,一飲而盡,然后示意她對席坐下,緩緩道,“明鵲姑娘,你今天來的使命本來是要取茶度夏的這顆人頭吧,為何卻隔了這么久才來?”
“當年火夜之后,大汗又遭玄武軍災,存余之眾不得已遠離故土,四處遷徙,想要找到這大盟的金頂帳篷倒是難上加難。此次我北上只是掐算火夜將再次降臨,全是憑著猜想撞撞運氣,卻未曾想大汗果然回到了事發(fā)之地?!?p> “明鵲姑娘所想不差,狄人被那卯蚩殺怕了,這些年來就和草窠子里的地鼠一般,沒一個固定的居所。二十年了,即便被華族探查到了動向,我也必須回來,因為我知道他的靈魂依舊留在這里?!?p> “此刻則只是要勞煩大汗和我講講當年舊事,也好回去跟堂主交差?!泵鼯o語調更加歡快,神態(tài)像是纏著家中老人講故事的孩童一般地純凈無邪,絲毫看不出茶度夏推想要殺人的樣子來。
“二十年前,我隨著叔父左盟主克格武自中都撤兵之后,奉大盟的王令鎮(zhèn)守南京城,沒想到被聞指揮使用計奪下城子,當然我便是那奪城計策中最可笑的一環(huán),想必姑娘你早已聽說過,我也不再多說。”茶度夏說完,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身旁那個較為年輕的女子,那女子一直沒有言語,聽到這兒卻也抿嘴笑起來,顯得茶度夏此刻倒像是在講一件浪漫幸福的往事。
“后來呢?”明鵲雖然表情沒有變化,可心跳卻驀地劇烈起來,真相離自己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