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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羆傳

第81章 原諒

熊羆傳 熊羆君侯 4170 2021-07-12 22:30:00

  “大汗如此艱辛,這些年來可曾查探,當年到底是誰謀害我家先主?”明鵲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卻又怕對方說出“玄武”或者“卯蚩”的字眼。

  茶度夏起身走到大門口,揮手掀開帳簾看了看外面,然后轉(zhuǎn)頭對她說,“我不知道,但若有一天你知道了他的名字或者相貌,請一定記住,這三千里漠北草原上每個喘氣的狄人,就算拼了性命,尸骨不存,也要讓他同樣受夜火焚身的酷刑,也要讓他嘗嘗永墜地獄的滋味!”

  明鵲聞言,心中瞬間增添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卻只能向他拱手致意。

  “明鵲姑娘可給你家堂主傳話,將來若是有事找我,便在草原上放起這個號炮,只要有一個狄人看到了,就會傳信給我。”茶度夏說完,在帳門邊上摘下三個寸長的銅筒遞了過來。

  “多謝大汗!”明鵲將銅筒鄭重接過,小心收好。

  “夜火快來了,你也出來看看吧?!辈瓒认淖叱隽舜髱ぃ鼯o跟過去,遙遙望見遠處天地相接的地方本來黢黑一片,卻隱隱閃現(xiàn)出詭異而又瑰麗的光芒。

  彈指之間,火夜當空,原本晦暗的天空閃現(xiàn)七色的霓虹,無數(shù)流星疾風(fēng)驟雨般劃過天際,甚為壯觀,乃至迷幻,眼前景象正如茶度夏講述的一模一樣,只是明鵲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著這般奇跡,只有身臨其境,才更能感受到二十年前在這般壯闊的天象之下,被人暗算的悲涼和絕望。

  火光迷離之中,明鵲仿佛看到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靜立于遠處的荒丘之上,如同飛仙降臨一般,身上映出耀眼的萬丈光輝。

  明鵲騎馬從狄人大帳連夜往回趕,她要抓緊時間將獲得的消息連著號炮一齊傳遞出去,更不想回去太晚被人發(fā)覺。即便駿馬在這凹凸不平的草原上奔馳如飛,很是顛簸難捱,她還是為如何能言簡意賅地表述清楚情報在打著腹稿。

  明鵲知道,自己這些年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可為何此刻絲毫不感覺輕松,反而更加沉重?長路清冷寂寞,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過往。

  明鵲本來生在雍州通西府一戶裁縫家,那時天下雖不太平,可雍州卻暫無兵亂。父母都是裁剪綢緞衣裳的手藝人,從南方進來布料,加工成衣后再轉(zhuǎn)手賣給西域的商販,如此勤勤懇懇,日子過得倒還算富足。

  大平立國之前,她只有五六歲,依稀記得府城突然接了一宗大買賣,府尹急急征調(diào)全城的裁縫前去趕制一批衣料。父母知道工期至少數(shù)日,臨行前將她寄養(yǎng)在了祖母那里。誰料待得原本告知的工期將滿,接防雍州的白虎軍卻戒嚴全城,非但沒有將那些裁縫放回來一個,反倒挨家逐戶去捉拿他們的家人。

  明鵲的祖母是大家出身,消息到底靈通,雖不知究竟出了什么變故,還是決定盡快帶她出逃。本來城門封閉,無路可走,幸好一家常來家里送布料的馬夫要連夜出城回楚州,祖母便將她包裹在車上的布匹里,自己跟著車夫走路。

  到了城門處,祖母發(fā)現(xiàn)守門的除了白虎軍兵士,還有府城里原來的城尉,其中有人卻是認得自己的,于是當即與馬夫分開來擋在前面,走著走著又突然往回跑。那個城尉認出了老太太,便喊著白虎軍去追。馬夫則趁亂沒人仔細查驗車子,混出了城。

  自雍州向楚州兩千里路,待到了地方,已過了近三個月。明鵲進了南都以后,才懵懵懂懂知道這天下已換了主子,腳下踩著的已是李家的王土了。

  換了皇朝,卻沒了家,明鵲不知道為何會發(fā)生這一切,只是一個勁兒哭著要回去找爹娘。

  那馬夫憐惜這個女娃,奈何家中并不富裕,還養(yǎng)著老小,便托自己的關(guān)系把明鵲送給了一家女人不能生產(chǎn)的織戶,誰料轉(zhuǎn)過年織戶家遭了豆瘟闔門死絕,明鵲小時發(fā)過此病故而并未感上,卻只能流落街頭、成了乞兒。

  善濟院!明鵲還清楚記得這個名字,一個女善士把她帶到了那里,有了衣食,有了住處,每日還教習(xí)寫字描畫。又過了兩年,明鵲在那里遇到了南星國公,因為長相乖巧,生性靈動,被選中帶回都護府,后來又入了朱雀堂……

  明鵲日夜提醒自己,這條性命是南星堂主給的,所以當堂主派她到北鎮(zhèn)之時,滿心都是查出真相,回報恩情的決意,信鴿放飛之時,便是自己坦然放下過往之時。

  第三日天蒙蒙亮?xí)r,明鵲已轉(zhuǎn)過了黑王山最好走的一條山坳,遠遠望見那北鎮(zhèn)的輪廓,終于有了一絲回家的踏實感。待離北鎮(zhèn)只有不到五里路時,她放生了馬匹,丟下斗篷,索性步行過去。

  踩在這條路上,她不禁有些出神,自己上一次走這條路還是被從黑王山下來的白繼忠救下帶回鎮(zhèn)里時,一晃這么些年來,自己竟再未出這鎮(zhèn)子,此次策馬往返近兩千里,明鵲才多少找回了當年在楚州都護府率性瀟灑的感覺。

  剛進白家的院門,明鵲便看到白繼忠一臉冷漠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等她。

  “公爹安好?!泵鼯o裝作無事,上前施以一禮,“鵲兒這些天去遠房姑母那里探望,家里一切可好?”

  “靖仇去鄰鎮(zhèn)置辦東西了,此時只你我二人,可說實話?!卑桌^忠淡然道。

  “不知公爹要聽什么實話?”明鵲粲然一笑,卻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你到底是誰?”白繼忠瞇起眼睛,緊緊盯著她。

  “靖仇的妻子,您的兒婦?!泵鼯o有些黯然地輕聲嘆了口氣,她明知自己這次出行數(shù)日,十有八九是瞞不過白繼忠的,但又非去不可。

  “除此之外呢?”白繼忠背過身去,已有些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滄桑。

  “朱雀堂?!泵鼯o道,“不過我這些年雖隱瞞了身份,可做白家的媳婦,我也是真心全意的?!?p>  “好久不見星圖宮的故人了,倒是從來未曾仔細想過,你的言行舉止可不就與朱雀弟子一般么……”白繼忠轉(zhuǎn)回身,雙眼已微微泛濕,言語間已帶著感慨,仍有家長的慈愛。當初自己為何會把這女娃撿回來?如今回想起來,或許自己是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畢方的神色模樣吧。

  “我知道這定是讓您又想起婆婆了,實在是我不對……”明鵲頭低得更厲害,雖然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可還是感到分外難過。

  “你不必自責(zé),畢方當年也養(yǎng)著幾只傳遞情報用的鴿子,我見過那些鴿子因為腿上經(jīng)常綁竹筒的緣故,所以會有一圈淺淺的凹痕,你這幾天驀地不在,靖仇又出了門,我去幫你飼弄家里的那些鴿子,便發(fā)現(xiàn)了那鴿子果然不一般?!卑桌^忠嘆道,“本以為朱雀堂已不復(fù)存在,沒想到家里明明就藏著一位弟子。明鵲姑娘可否告訴我,你來北鎮(zhèn)處心積慮潛伏這么久,到底是為了什么?”

  “當年受命北上此處,是專門追查聞左使火夜遇害的真相?!泵鼯o聽白繼忠如此稱呼她,知他已不把她當作家里人,頓時心如刀割,索性恢復(fù)朱雀弟子的身份,便按星圖宮的傳承把聞若虛稱作左使。

  “其實是追查真兇吧?”白繼忠凄然一笑,“你進了白家以后,吃晚食的時候常陪我聊當年熊羆軍中之事,所問甚是詳細,我當時還只以為是你年輕好奇,原來我也早被朱雀堂當作懷疑的對象了,南星國公居然連我都不相信……”

  白繼忠說到這里,心如刀割,明鵲身份的曝光像是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整個人都快湮沒在這些年的委屈之中??上氲疆敵跄闲窃诔I疥P(guān)端水端藥照顧自己的情景,他又不能責(zé)怪對方什么。

  “您老見諒,使命如此!”明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潸然而落,“自大平立國起,朱雀堂上上下下從未停止過追查,可當年之事頗為蹊蹺,又時隔多年,千頭萬緒,無從查起,所知幸存下來的經(jīng)歷者,也只有北鎮(zhèn)的這些前輩?!?p>  “若你查出我是兇手,可會殺了我?”白繼忠臉上浮現(xiàn)茫然之色,他不敢想象若是那樣,白靖仇該如何面對這個本就冰冷殘忍的世界。

  “公爹!我不知道……”明鵲依舊伏在地上,“可我現(xiàn)在早已知道您和聞左使當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您這些年也日夜盼望著能找到真兇,報了此仇吧?”

  “鵲兒,這些年你也是個苦命的人啊!如此冰雪聰明的佳人卻要窩在這北疆苦寒之地。你若要問我這輩子最后悔什么,那就是當年沒有和指揮使一起戰(zhàn)死在那狄人的大漠之中!”白繼忠上前扶起明鵲,待她抬眼看時,他已是老淚縱橫,似乎要將這憋屈了二十年的眼淚一氣兒流光。

  “鵲兒,你可放心,這些年我雖然蹉跎,可也一直在試圖查找當年的真相。關(guān)于你的使命,我就是闔上全鎮(zhèn)熊羆軍舊人的性命,也當助你完成!……只是,那畢竟是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想……盡量別讓靖仇這孩子再陷進去,我也不想你因此有什么意外。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

  “公爹請放寬心,我的使命是查清北鎮(zhèn)和狄人大盟,也慶幸遇到的都是聞左使當年的兄弟。余下的事情就要堂主率領(lǐng)其他人做下去了?!?p>  “這么說,你這些天竟然去了茶度夏那里?”白繼忠聽到這,不禁擔憂起來。

  “確實剛剛見到了茶度夏大汗,他還托我向公爹問好呢。”明鵲破涕為笑。

  “是啊,也快二十年沒再見了……”白繼忠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屋子里將鴿籠拎了出來,“快些給你的南星堂主傳信吧,這鴿子一飛出去,咱們家的日子一如既往?!?p>  公媳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你的師父可真是南星?大平立國前軍分南北,自那時起我便再未見過她,只以為她這些年在南都自以為意當著國公,卻未曾想她一直也在探尋當年的真相?!卑桌^忠向明鵲提起故人之時頗為感慨,當年與南星日夜相伴、共處一室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而眼前自己的兒婦明鵲,不正是和當年的南星一般機靈聰穎么?

  當年的南星眼中都是聞若虛,旁人都看在眼里,也難怪她至今對此事念念不忘。二十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可以將少男少女變成安逸的中年人,可以讓天下人都忘了某一段往事,也可以讓人的執(zhí)念更深,深入骨髓,灼燒靈魂。

  相比之下,自己倒不如一個女子執(zhí)著,白繼忠想到這不禁有些慚愧,自從被發(fā)配到這北疆之后,他仿佛就沒了拼殺的斗志,更沒了復(fù)仇的心氣,只想著如何帶著熊羆軍的這些兄弟艱難地過活。明鵲即便殺了自己都不冤枉,他本該不惜一切代價為聞若虛討一個公道的。

  他這些年想活著,想看著熊羆軍的后人都過上安穩(wěn)日子,他更不敢死,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在九泉之下與聞若虛相見。他和畢方的兒子取名為“靖仇”,可那二十年前的深仇大恨何時可靖?

  “堂主當年主掌南疆后不久,便聽聞了聞左使的死訊,之后也得知公爹您和幸存的兄弟被遣派至此,堂主覺得其中大有蹊蹺,怎奈不知敵人藏在何處,生怕大張旗鼓地追查會打草驚蛇,甚至殃及無辜,所以即便朝廷頒發(fā)了禁止開門立派的法令,她也一直盡心盡力地維系著朱雀堂的運營,安排諸多弟子到各地巡查線索。而我……”明鵲說到這里赧然一笑,“則是奉命來查熊羆軍和北狄大盟這條內(nèi)線?!?p>  “原來如此!”白繼忠并未見怪,朗然大笑道,“當年南星的朱雀營在聞指揮使的調(diào)教之下,屢立奇功,名揚九州。若是南星真地堅持在做此事,我相信總有一天事情的真相會水落石出?!?p>  “待到大仇得報,也算告慰婆婆的在天之靈?!泵鼯o眼中閃著光芒。

  “愿我有生之日可以等到?!卑桌^忠看著明鵲那清朗的眼神,又頓了頓,接著說道,“熊羆軍活下來的老兄弟們雖然不再年輕,可當年也是叱咤疆場的勁旅,是聞指揮使如臂使手的利刃。倘若有一日南星能用到我們,拋頭灑血也要報此冤仇!明鵲,公爹在此多多拜托了!”

  白繼忠說罷,向明鵲拱手致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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