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兩分鐘之后,冼銳終于發(fā)完了他的少爺脾氣。
他走到湘瀟面前,柔聲地問她洗了澡沒有,還告訴她香皂和洗發(fā)水在哪兒。
正因為如此,湘瀟更加驚魂未定,仿佛他輕輕放在她肩上的手,馬上就會變成拳頭。
她顫顫地回答說:“我洗了。”
她不敢去看他,她在想像,他的目光是如何地兇惡,他的雙唇是怎樣的冷峻,如一塊堅硬的冰。
轉(zhuǎn)瞬間,戀人再不能稱之為戀人。
人們都說,戀愛中的人,總會不知不覺地藏起自己的缺點,現(xiàn)在都如此,那以后呢?以后呢?湘瀟越想越不敢去想。
接下來,大家都沉默了,連話最多的小李也變得不言也不語。
“你怎么不說話呀?”冼銳問湘瀟。
他就坐在離湘瀟只有咫尺之遙的床角上,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湘瀟不言不語,只是輕輕地?fù)u了搖沉沉的頭。
在她的腦中,有太多太多的顧慮和思考。
怕這需要一個出色的主持人,才能夠帶動這氣氛。
而她,卻只會在紙上默默地寫上幾行,并且還不一定出色。
她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角落里呆著吧,不添亂就行。
他付了餐費,定了房間,搭起了這舞臺,而她卻唱不出戲來。
那她是來干什么的呢?是來坐享其成的嗎?
昨天,她以為她進入的是他的世界,他會來支起這一個局,她只需要像小說里那樣小鳥依人。
但是,并不是。
現(xiàn)在,她就像站在懸崖之上,稍稍一動,就會掉下去。
她就像在針尖上跳舞,表面上看著還好。而腳心,卻已經(jīng)鮮血直流。
當(dāng)初冼銳說,他生病的時候最喜歡吃八寶粥。
湘瀟說:“我不會,但是我可以學(xué)呀?!?p> 冼銳說:“等你學(xué)會,我都快病死了?!?p> 他竟然是對的!
但是她以前不需要呀,不需要熬八寶粥,不需要會唱歌,會跳舞,也照樣好好的。
她哪里知道,她現(xiàn)在會是這么地難呢?
片刻,冼銳又覺得這樣的枯坐實在無聊,又對湘瀟說了一遍:“你說話呀?!?p> 看來他也是健忘的,他忘記了:自從他們相識以來,她并不是那么活躍的,她并不能夠帶動起氣氛。
“你們都不說,我找不到話說??措娨暟?,電視好看?!彼裏o力地說,驚恐地逃開了冼銳的目光,故作專注地看著電視。
其實電視是她看過的,也并不好看。
盯著盯著,她坐在沙發(fā)上,支著下巴,打起了瞌睡。
都怪她,偏偏要過什么生日!
昨夜一夜未眠,她的確困極了,身子輕飄飄地進入了半夢半醒之中。
“你想睡覺了?”冼銳問。
湘瀟點了點頭,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那咱們吃蛋糕吧,吃了以后你去睡覺。”冼銳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說完起身關(guān)了電視。
然后,他又找到了小刀,將蛋糕盒的蓋子揭開,端了凳子,坐到寫字臺邊去切。
電視關(guān)了,說話聲一點兒也沒有了,房間里靜得可怕。
湘瀟的心中空蕩蕩的,像失去了一件極其心愛的東西。
電視就是比人好,它隨時不知疲憊。
哪怕內(nèi)容亂七八糟,但是它永遠(yuǎn)在那里熱熱鬧鬧,不會冷場。
沒有事做了,她將目光收回到冼銳身上,看他用小刀輕輕地切,極其認(rèn)真地切。
沒有七彩搖曳的生日蠟燭,也忘了許個良好心愿,只見冼銳將蛋糕切成了大小基本均等的八份。
他將其中的一份,用小刀挑起來,雙手遞給湘瀟說:“你先吃?!?p> 湘瀟并沒有馬上接住,低頭看看蛋糕,再抬頭望著冼銳,輕輕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先賓后主,應(yīng)該讓小王和小李先吃。”
冼銳一聽,微微一笑,凝望著湘瀟說:“不管他們,你先吃?!?p> 湘瀟伸手接了過去,小口微張,輕咬了一口蛋糕上的奶油。
冼銳含著笑,看著她吃。又說:“小王的歌唱得很好,你叫他唱支歌給你聽?!?p> 那話語,真像大哥哥對小妹妹一樣可親。
頓了頓,再說:“你想聽什么就點什么吧?!?p> 湘瀟的心情好了起來,想了想說:“那唱鄭智化的《你的生日》吧?!?p> 這支歌的調(diào)子有點沉,鄭智化的歌,都是那樣。
她之所點,是因為她相中其中的一句:“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不在意生日怎么過?!?p> 用以表達(dá)她今晚的心情。
小王唱了,唱得比鄭智化還好。
湘瀟最先鼓起了掌,她在一串紅呆過嘛。
接著,小李和冼銳也鼓起了掌,掌聲噼噼啪啪地一陣亂響。
接下來,小李主動給湘瀟唱了《麻花辮子》,也是鄭智化的歌。
走調(diào)了,但大家還是以掌聲鼓勵。
輪到冼銳了,小李建議他唱他最拿手的《驛動的心》。
原來就是一支他最拿手的歌而已!
他可能在需要他登場的許多時侯他都會唱,并不只是唱給湘瀟聽過。
在樓梯上的小招待所里,她還以為,他那么深情,只唱給她一人聽過。
說不定,在歌廳里,經(jīng)常唱過。
他有點迫切,但他那么年輕,他也沒有那么迫切,非要立即馬上,非不可地要與誰相依!
湘瀟恍然大悟。
但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好歌,不是在各種場合練出來的嗎?
一個成熟的人,也是。
想聽好歌,當(dāng)然得承受。
想找一個成熟的人,也是。
難怪不得,在火車上,他可以那樣對她。
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沒有白占的便宜。
冼銳不唱,湘瀟也說別唱,她已經(jīng)到昆明來了,再也無需追問:“疲憊的我,是否有緣,和你相依?”
“那唱《北風(fēng)》吧?!毙⊥跽f。
“不好?!辟J馬上就說,“北風(fēng)太凄慘了?!?p> 不過他也想不起來,還有什么歌可以唱了。
后來還是躺在床上,輕輕地唱了《北風(fēng)》。
湘瀟望著冼銳那嚴(yán)肅的表情,又聽見他那凄切的歌聲,心猛地一縮。
雖然她只聽懂了“北風(fēng)啊北風(fēng)”五個字,但仍覺得蒼涼無比。
她想到了空曠的原野上,刮起的那一陣陣北風(fēng),北風(fēng)呼嘯,衰草遍地,滿目荒涼……
“你也唱一支吧?!焙鋈?,冼銳止住了歌聲,對正在發(fā)呆的湘瀟說。
湘瀟這才回過神來,發(fā)覺冼銳的北風(fēng)已經(jīng)刮走了。
北風(fēng)走了,春天會來的,這里是陽光明媚的春城,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為什么要讓她唱?
是讓她參與,還是他們兩人在一起時,他覺得她唱得還沒那么差勁?
湘瀟本來想唱《相見時難,別亦難》,簡單?;蛘摺?99朵玫瑰》也行。
再想想都不好,歌詞都不妥帖。
再說,又唱玫瑰,會讓冼銳誤會的。
充滿陽光的歌曲并不多。
于是就唱了《橄欖樹》,以表心跡: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yuǎn)方,
為什么流浪,
流浪遠(yuǎn)方,
流浪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為了為了,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正是此時的湘瀟嗎?
多好的歌詞,多美的旋律,二分憂思,八分歡快。
其實她和云,還有小葉,都沒什么文藝細(xì)胞。
就說唱歌吧,云是“勉強可以見娘”,湘瀟是“對不起聽眾”,小葉則是“得罪先人了”。
云亂唱,湘瀟很少唱,小葉是根本就不唱。
跳舞呢,湘瀟不會,云和小葉都只會“兩步”。
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兩步,她們就比她可愛多了,常常在客人面前得寵。
可湘瀟呢?
此時,卻只惹得冼銳沖她直嚷:“你別唱了?!?p> 湘瀟的心一怔,歌聲嘎然而止:是她唱得不好嗎?是那歌詞不好嗎?
可是除了小王,他們?nèi)硕汲貌粔蚝谩?p> 而且,剛才她還覺得,自己唱得還湊合的,比上次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得好。
那么,一定是它的歌詞了。
連問一聲“那是什么茶”都不能,自然就不能夠流浪了,又不是逃難者。
但是,她一肚子的浪漫情懷,她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這是她最喜歡的三毛,最喜歡的歌詞。
它講的是為了夢想,而勇敢地去追夢。
不是很好嗎?
難道是因為三毛的結(jié)局不好,用絲襪結(jié)束了自己?
充滿陽光的歌曲不多,充滿陽光的人,也不多。
但是不等湘瀟緩過氣來,馬上,她就聽見冼銳溫情地對她說:“你喜歡聽什么,就叫小王給你唱,大方點?!?p> 繼而,又望著她的臉說:“你的嘴角還有奶油?!?p> 說著,含著笑,幫她輕輕擦去那一點點奶油星星,然后又擁了她的肩坐在床邊。
她整個人都那么干凈,那么好,可因為那一點點奶油星星卻被他發(fā)現(xiàn)了,而不好。
她自己是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也沒有知覺的,只有他才能夠發(fā)現(xiàn)。
她不夠大方嗎?她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很正常,沒有拘謹(jǐn)。
她就是這么文靜的,她不是外向的。
連點幾只小王都不會,湘瀟黔驢技窮,只好說:“現(xiàn)在有什么流行的歌,你隨便唱一支吧。”
小王想了想,給湘瀟唱了高曉松的《同桌的你》。
果然唱得悅耳動聽,感情真摯。
唱完之后,仍然讓人覺得余音繞梁。
湘瀟聽得入了神:是呀,“是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你,誰將你的長發(fā)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歌聲停了,湘瀟回過神來,向?qū)懽峙_走去。
她用小刀挑起一塊蛋糕,用蓋子托住,遞給了冼銳。
冼銳不接,說自己不餓,不想吃。
湘瀟聽了以后,心微微地向下沉了沉。
但她又不想將蛋糕重新放回盒子里,有些討好地說:“今天是我19歲的生日,你也分享一份我的快樂?!?p> 冼銳接了,咬了一口又放下。
他是直接放在小床頭柜上的,直接判了它的死刑,再不能吃了。
他真的是不貪財,不貪食,不貪色。
湘瀟沒有作聲,挑了蛋糕遞給小王和小李,感謝他們今晚為她演唱。
他們坐在靠墻的床上,雙手接過了它,很高興地吃完了它。
為了表示尊重,她莊重地跑了兩次。
把蛋糕分兩次,分別遞到了他們的手中。
接下來又無事可做,又是沉默充斥了大大的房間。
看來他們都不是出色的主持人,都沒有辦法讓幾個人,能夠不停地鬧騰。
只是冼銳沒有再發(fā)脾氣,也沒有再慫恿湘瀟開口,他愛憐地對她說:“你去休息吧,坐了那么久的車,一定很累?!?p> “那你的衣服呢?”湘瀟揉著眼睛問,她怕它們放到明天,會臭了。
因為,她自己換下來的衣服,她早就洗了。
而他,又是一個挑剔的,愛干凈的人。
“你去睡吧,明天再洗?!辟J笑道,輕輕地拍了拍湘瀟的肩。
湘瀟起身向他們道了晚安,然后到衛(wèi)生間去洗漱。
不久,她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而他們,則像往常一樣,像她沒有來的時候那樣,留在房間里打撲克牌。
一是她不會。
除了應(yīng)付課本,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發(fā)呆和看閑書上了,她只做這一件事。
而且她和她母親一樣,認(rèn)為打撲克牌是不務(wù)正業(yè)和浪費時間,卻不知道,這是人際交往的需要,是人際關(guān)系的潤滑劑。
二是昨晚胡思亂想,沒睡好。
現(xiàn)在才九點,她早就睏了,所以她不會在今晚去學(xué)習(xí)它。
而今晚,恰恰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她本來應(yīng)該好好去表現(xiàn),給冼銳,給小王和小李一個驚喜的。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們覺得她很單調(diào),很死氣沉沉。
她并不像冼銳,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下午該干活時去干活。
整整一天,她什么也沒有做,卻已經(jīng)不行了。
上高中時,她是班上唯一一個來自小站的女生。
因為,小站的孩子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讀書,老師教得更差,家里也不支持。
小站上的女孩子,根本就上不了高中。如果她在初中時貪玩,那她連高中也上不了。
他們那一屆就只招一個班,五十四個人。
他們班男女比例相同,但是男生收分卻比女生整整低50分,參加省統(tǒng)考,500分就可以。
可班上還是只有兩個來自小站上的男生,而且比她還孤僻,還沉默少言。
她對他們班上那些大站上的同學(xué)玩的橋牌,去歌廳舞廳,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他們學(xué)校是一所鐵路子弟校。
所在的那個大站,叫西昌南站,它所在的鎮(zhèn)叫馬道鎮(zhèn),有兩千人口,全是鐵路職工。
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初中高中,醫(yī)院,菜市場,招待所,文化宮里有圖書館,電影院,小公園,應(yīng)有盡有。
甚至有公安局,檢查院和法院。
分局機關(guān),工務(wù)段,機務(wù)段,車輛段,電務(wù)段……各種段機關(guān),全在那里,管轄成昆線的一半,五百公里左右。
人均月收入一千元,比西昌城更繁華。
學(xué)校里膚白貌美氣質(zhì)佳的女同學(xué),高大帥氣陽光自信的男同學(xué),并不稀少。
普高的同學(xué)更高更美更帥,因為他們家里的條件更好。
還有各種外掛的第三產(chǎn)業(yè),負(fù)責(zé)對地方的貿(mào)易和緊俏的車皮。
她同學(xué)的父親就是經(jīng)理,他們班每次春游都是他派車。
班上同學(xué)相差很大,各式各樣。
那時,上大學(xué)很不容易,如果她的學(xué)習(xí)更好一些,他們的手能夠夠到,怕早不在這里了。
另外的兩個大站,一個叫PZH,一個叫普雄。
在西昌南站的兩頭,一個離昆明近,一個離成都更近。
都比較大,是任何一個小站的幾十倍。
有幼兒園和小學(xué)初中,衛(wèi)生所招待所,沒有高中。
她只和小葉,還有少數(shù)幾個人玩。
那時候她并不覺得有什么,她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她還可以。
以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而小葉,好像都想過了,因此她才那么急切,才那么嘮嘮叨叨地教育她。
她是一個棄兒,養(yǎng)母沒有工作,養(yǎng)父是一個普通工人,兩人都是特別特別老實善良的人。
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比她大,很帥很正直,已經(jīng)頂替了他父親,工作了。
傳言他們這屆不包分配,而她哥哥又頂替了她父親,一切,都只有靠她自己了。
不像別人,可以靠爹。
湘瀟也是。
但小葉畢竟是在西昌南這個大站長大的,什么都會玩。
并且好歹也有個養(yǎng)父有個哥,兩個男人可以幫持。
而她,還更不如。
直到今天,她才開始思考這些,細(xì)思極恐。
直到今天,她才覺得她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些輸了。
連這些,她母親都沒有告訴過她。
她真的是什么也不會。
但是只玩牌和只唱歌跳舞的他們,也輸了呀。
不像冼銳,在玩牌的同時,還兼顧著上了大學(xué)。
曾記得小站上,一個16歲的男孩子剛剛頂替他去世的父親上了班,站長批評了他兩句,他就直在那兒掉眼淚。
當(dāng)時她母親看見了,說還是再讀幾年書吧,不然太小了,不省事。
所以一定要供她讀完高中。
她母親并不知道,如果不經(jīng)世事,哪怕就是活到一百歲,也還是處理不好各種關(guān)系,也還是要掉眼淚。
如此看來,就算是她現(xiàn)在還是并沒有經(jīng)歷過多少事,她在冼銳面前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卻從來沒有當(dāng)著他的面流眼淚。
她是多么多么地堅強啊。
湘瀟想了許多許多,邊想邊準(zhǔn)備解衣入睡。
忽然,聽見有人在敲門。
不猜也知是冼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