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不再想這個問題。
她開始想,下一個問題。
她回來以后,她發(fā)現(xiàn)母親很愛說話,她有很多的姐妹。
她向她們學習最新的毛衣的織法,向她們學習做菜的方法。
她身上這件藕荷色的毛衣,就是母親新織的。
姐妹倆,一人一件,是最流行的,叫做“搓衣板”的粗針。
她和姐姐的衣服,領口不一樣。
一是兩件衣服好區(qū)分,二是很符合她們不同的氣質。
母親好有心,母親好用心。
母親的審美,也突飛猛進地提高了,她們穿得跟西昌城里的人,一模一樣。
就是比她高中同學,也并不差。
她教她的姐妹們看老黃歷,算命玩,唱革命歌,唱流行歌。
這就是父親所說的,母親去買個蟬殼泡酒,也能夠和別人,扯上半天。
母親也看最悲慘的電視劇,邊看邊掉眼淚。
但是看完眼淚也就掉完了,并不會往心里去。
她也會用來教育她,但最多只念一兩次,并不會像其他的母親那樣,一直念下去。
趙叔叔,江叔叔,唐叔叔,都是她通過她的姐妹們認識的。
她和那些她所說的官太太,有工作的大小姐,也很能擺,很招她們喜歡,她總是很善解人意的樣子。
她還和給父親治病的馮叔叔和阿姨,也成了朋友。
她總是讓她一個人帶著禮物,石榴或者自己養(yǎng)的土雞和兔子,去他們的家。
而自己卻很少去。
一是鍛煉她,二是怕自己招人煩。
她覺得她的女兒,乖巧懂事,人人都喜歡。
她也不讓姐姐常去,說是妹妹以后要找工作,要出去走走。
姐姐頂替了父親,也沒話說。
兩個女兒,完全不一樣的養(yǎng)法。
母親,不是那么簡單的。
她甚至異想天開地問她,去不去讀委培的大專。
她見冼銳的第一面,她告訴他說,她之所以讀職高,是因為她和她母親,都分不清楚普高和職高的區(qū)別。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覺得這輩子,可能也就只見冼銳這一面,怎么說都沒有關系。
在一個有錢人面前,說分不清楚,比說沒有錢,更好聽一點點。
在一個有錢人面前,說自己沒有錢,是有點可笑,和有點不恰當?shù)摹?p> 現(xiàn)在想來,怎么說都不恰當,人家是又有知識,又有錢。
而且人家覺得,有知識,比有錢,還更重要。
其實那時候,她們是能夠分清楚的。
雖然不像那些坐機關的人,分得那么清楚。
但是她們還是知道,一個是可以念大學,有好工作,將來做干部的。
一個是不可以念大學,只是有一個工作,將來做工人的。
只是家里實在沒有那么多錢供她上大學,所以放棄了。
再說三年以前,她很多家里條件不錯的同學,父母也是極有頭腦的。
也并沒有判斷出,這世界變化這么快。
他們覺得,先有工作,然后再往上爬,一樣可以。
或者是,工作以后再去上個在職的大學,還占了單位的便宜。
在三年以前,職高還是很吃香的,干部和工人的區(qū)別,也并沒有那么大。
單位效率低,冗員又多,干部不用操那么多的苦心,工人也不用干那么多的臟活。
都很輕松。
而現(xiàn)在,單位開始減員增效。
干部累,工人更累。
也不再支持,職工在職去上大學。
在職上的大學,不但不會被重用,還要被人嘲笑。
這一年,正規(guī)大學,都開始擴招了。
這次回家,母親告訴她說,家里有錢,而且她還在不停地掙錢,供得起。
那要花兩萬多塊的學費,還有生活費呢?
那委培吧,就是掛在一個很正規(guī)的一本大學里面,委托培養(yǎng)的一個班,四十人左右。
比那些上在職大學的,更正規(guī),更好聽。
就是干部解決子女就業(yè)問題,所用的一種玩法,是一種權利的變相。
為了湊人數(shù),得招一些普通家庭的孩子,陪著他們玩。
如果運氣好,遇上同學是高干子弟,那就大家一起去好單位。
如果運氣不好,同學是一般干部子弟,沒法大家一起顧上。
那就人家憑關系找到出路,一般人混個大專文憑,還是繼續(xù)回來,當個工人。
當然,有個文憑,也有可能以后會升上去。
一般人,在上學之前,是不可能知道那些同學,到底是誰的。
最差也是工人吧,那個錢,也不算損失。
說不定那些同學,以后還能用上呢?
如果能跑腿,并且八面玲瓏,倒是可以的。
總得讓人,有所圖吧?
她高中同學,她沒攀上一個。
小葉,也沒攀上任何一個。
她和冼銳,他們是男女之間的戀愛關系,是很近距離地接觸。
而且一見鐘情,他非常喜歡她。
他給了她很多機會,他完全不注重門第。
他們,都沒成。
難道,就因為她花了兩萬多塊錢的學費,她那些比她高中同學更牛的同學,就會被感動?
學費是交給學校的,又不是給她同學。
就是給她同學,那雖然已經(jīng)是她全部的家產(chǎn)了,但是對別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不感興趣。
所以,她不打算動這個心思,這也并不是她,所擅長的。
也有女孩子,會利用這個機會,談個戀愛,找個好人家。
她有個老鄉(xiāng)就是,她在讀委培時談的同班同學,畢業(yè)即結婚,公公送了九十萬的別墅。
她父親是個工人,母親沒有工作。
但是她另外四個姐姐很能干,在單位里做小領導,嫁得也不錯。
她們湊了兩萬塊錢,讓她念書。
本來一個班都只招鐵路子弟,怎么會有商人的兒子?
他們的玩法,太復雜了。
可能是那男的,結婚太早,又想到,娶的只是一個小工人的女兒,不甘心吧。
結婚以后各種玩,出軌,去歌舞廳。
然后,離婚了。
那姐姐回了鐵路,做到列車長。
再然后,他玩夠了,她竟然原諒了他。
她辭了工作,兩人復婚了。
據(jù)說,她還沒嫁時就很前衛(wèi)。
她有個同學,高中畢業(yè)后找了個技校老師,結婚早,生孩子早。
她生孩子時,她和另外一個同學去看她。
她們看見那滿屋子的尿片和手忙腳亂的年輕夫婦,在背后說:“那樣的婚姻,不如不過,不如自己一個人過?!?p> 在當時,很前衛(wèi)。
她們倆都不是美女,但是卻一定要保持自己的氣質,在穿著,儀態(tài)上很注意。
那話傳到技校老師那里,他不是對她老婆說:“老婆,我以后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p> 而是埋怨她:“你怎么交了那樣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他跟冼銳所說的:“我一定要賺很多的錢,為我們以后的家,掙很多很多的錢。”
不一樣。
和她同去的那個同學,也做到了列車長,一直熬到了三十五歲才出嫁。
她嫁了一個小有成就的商人,然后辭職了。
只有商人,走的是野路子,才不那么計較,一個女孩子的出身。
可能是列車長每天都要和,成百上千的人打交道,硬座的,軟臥的,硬臥的,窮人富人一般人。
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這就是一個工人的女兒,比較好的結局了。
她當時是四個能干的姐姐教她,四個姐姐一起強推。
湘瀟自己一個人,恐怕不行。
上高中時,除了那個送玫瑰花的男孩,還有一個男孩的母親找過她,警告過她,不要跟她兒子來往。
她連那男生是誰都不知道,就被警告。
她不但知道,她父親只是一個小站站長,而且,已經(jīng)去世了。
她還知道,她有一個七十歲的外婆,家在哪里。
好像她明天就要嫁到她家里去了一樣,讓她憤怒。
明明是親情,卻成了她談婚論嫁的拖累,無端地被人挑剔。
他在日記里詳細地描寫了她,她詳細地調查了她。
她當時只說了一句:“我不認識他?!?p> 她甩頭就走,心里卻像個小飛妹一樣,有點痞氣地罵:“一個瘋婆娘。”
那個送玫瑰花的男孩,其實一共也就只送了她十支玫瑰花,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莫名其妙地送,也莫名其妙地不送。
而且每一次都是,很認真地含著笑,塞到她手里,然后跑開,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當時,她覺得她簡直被戲耍了,然而,她又看他那么認真。
后來她明白了,是因為他知道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他只是在完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當他走進婚姻,被雜事所纏時,他會想起來,他上高中時,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外表美好的女孩子。
當他頭發(fā)禿頂,他老婆也頭發(fā)禿頂時,他會想起來,他上高中時,他曾經(jīng)喜歡過一個外表美好的女孩子,她永遠十八歲。
對她來說,也是同樣的道理,同樣的安慰呀。
十支玫瑰花,代表十全十美吧。
能夠被人惦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總比被人警告強。
她并沒有扔掉那些玫瑰花,而是悄悄地把它放在枕頭下,讓它變成了干花。
她也并沒有哭,有什么好哭的呢?
母親說:“比農村里和老彝胞好多了?!?p> 他們,一定不能夠,像她一樣,理解到他。
他算是送對人了,她也算是,收對花了。
那十支玫瑰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現(xiàn)在想來,他們也都很可憐。
他們家里,也只是一個小領導,也只是比她好一點點,她的家,也真能把他們拖住。
而不像,對冼銳來說,最多只是用幾個小錢,甚至連錢都用不上,出點力就行。
簡直對他,毫發(fā)無損。
并且,他母親也不會插手,完全由他自己做主。
她們善良,正直,不貪財,有正當收入,是良民。
又不是那些,滿地打滾的刁民。
但是,像他那樣體量的人,也是不容易胡涂的。
他只在樓梯上,在被關在那個鐵門里,那個籠子里的時候,昏了一下頭。
他一上火車,一到昆明,那個大湖里,那個大草原上,他就像那大魚,就像那烈馬一樣,舒展開了身子。
他馬上就無比清醒了。
他用一句話,就精辟地總結了,像開小店的女子,像水晶妹,像她,這樣的小鎮(zhèn)女子:“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全是廢話?!?p> 面子易仿,里子難學。
她們和城里人,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外表已經(jīng)看不出來,一開口就露餡。
她身邊的男孩子,沒有一個像冼銳那樣,一句話就這么精辟地,說準了她們。
他有這樣的火眼金睛,何需他母親為他做主,何需他母親為他操心?
所以,她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弄好自己。
自己不行,再好的運氣,也沒有用。
婚姻,說到底,就是旗鼓相當,蒙混不過去。
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就是。
當年父親一心想留在部隊上,然后娶個城里女子。
既然沒有留下來,能娶到二十里之外,能寫會算,又還比較漂亮的母親,那也就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生活,真讓人覺得心酸而無奈。
然而,誰又不是呢?
難道,冼銳就不心酸,就不無奈嗎?
母親如果知道她這樣想,一定會說:“上海人民看不起全國人民,那全國人民都不活了?上海人民還說他們,很難呢!”
母親從來不相信風吹滅了蠟燭,她像革命戰(zhàn)士一樣,有很多的豪言壯語。
她不愧是軍人的老婆,做過女民兵,又是自由自在的獨生子女。
她是樂觀的,有智慧的,知道量體裁衣。
原來,她并不柔弱。
她的眼淚,說掉就掉,掉完就好。
湘瀟也知道,一對完美的夫妻,應該有的樣子。
那就是給父親看病的,馮叔叔和阿姨。
叔叔從小就是個孤兒,并且是外地人。
他十四歲下鄉(xiāng),在附近的農村里長大。
他在鄉(xiāng)親們的共同關愛下長大,他們推薦他上了工農兵大學。
他自學成才,是西昌城里很有名氣的醫(yī)生。
他很包容,也很有愛。
他對鄉(xiāng)親們很好,總是用他的醫(yī)術,默默地回饋他們,甚至免費給那些看不起病的鄉(xiāng)親看病。
他也很寵愛,比他小九歲的阿姨。
阿姨是豆瓣廠的工人,但是沒有去上班。
她每天跟著叔叔到處看病,跟著他學習配藥,幫他將中藥材碾碎。
有一次她和阿姨,一起去豆瓣廠的澡堂洗澡,迎面正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
阿姨告訴她說,那個人就是頂替她上班的人。
她讓她領了全部的工資和福利,而她,只想領退休以后的退休金。
阿姨是十分慷慨的,因為別人,只會給到80%。
如果阿姨上班,肯定沒有她干得好,和她那么滿足。
而這樣,阿姨恰好可以騰出手來,可以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
兩全其美吧。
叔叔不斷地學習,阿姨也跟著他,不斷地學習。
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只是一個豆瓣廠的工人。
他們的月收入,有上萬元。
任何事情,他們倆都商商量量地去做,從來不吵架。
他們有一兒一女。
兒子比她大一歲,總帶回來一個,比他學習還好的同學,是附近農村的。
叔叔和阿姨總是那么熱情,像對自己家的孩子一樣對他。
阿姨對她也很好,他們六個人,一起包粽子,一起過端午節(jié)。
叔叔還帶她去吃過,西昌城著名的潘砂鍋和大碗牛肉面。
女兒比她大四歲,她叫她春姐。
有一天晚上,她和她住一起。
她告訴她說,她每個月都到成都荷花池去進一次貨,賣最時尚的小商品。
她看貨很準,拿回來的東西總是很好賣,她每個月,至少能賺2000塊。
臥鋪不好買,她有時候坐臥鋪,更多的時候,是擠人山人海的硬座。
沒想到春姐竟然這么能干,這么能吃苦,一點也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
她真是羞愧,覺得自己并不是16歲。
在她面前,她簡直就像,一個十歲的孩子。
她這樣的家庭條件,她這樣的品質,找一個什么樣的人家,找不到?
她和春姐,就住在叔叔和阿姨的隔壁。
她們坐在床上面對面地講話,春姐點燃了一根煙,邊抽煙邊講話。
她拿了一個小瓶子接住煙灰。
她說她壓力大的時候,偶爾會悄悄地吸一根煙。
但是她吸煙的時候,會將煙霧全部吸進去,只留下最后一個煙圈。
只有那最后的一個煙圈,實在沒有辦法隱藏。
就像那變魔術的人,將手絹全部吞進肚子里一樣。
而且她吸煙,不會留下任何味道。
因此,叔叔和阿姨,從來不知道她要吸煙。
她還有一個特異功能,就是她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隔壁的叔叔和阿姨在講什么。
湘瀟仔細地聽,她的耳朵已經(jīng)夠好。
但是,她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更別說聽清楚他們在講什么。
春姐還告訴她,她從小就躲在被窩里看小說,比她所有的同學看得都多。
但是他們近視了,而她的眼睛,卻比任何人都好。
可能是她吃得好,身體好的原因吧。
有些人,你不得不相信,他們就是與眾不同。
冼銳也一定是,與眾不同吧。
所以人與人,各個不同,千人千面。
不能用同樣一種標準去看人。
要變通。
她的問題,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了,她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辦了。
她站起身來,向山下走去。
她走著走著,忽然,迎面走來一個壯漢,手里拎著個酒瓶,喝得醉醺醺的。
他和她擦肩而過。
再走大概200米,就是中學的外墻和鎮(zhèn)政府了。
她走著走著,忽然覺得不對勁,連忙轉過頭去看。
原來,那個醉漢并沒有離她越來越遠,而是轉過身來,和她朝著同樣的一個方向走。
他就在她身后,不到10米的地方。
難道,是她的白皮膚吸引了他?
她想著想著,有些害怕。
但是她又想,幸好不是在她大哭大嚎,沒有力氣的時候。
也不是在那個,她感覺到,快要瘋了的時候。
遇見了他。
她現(xiàn)在,是有力氣的。
而且,她正向山下走去。
她離人煙,離家,越來越近了。
她的腳下就是黃沙,實在不行,她還可以馬上抓住一把黃沙,撒到他的眼睛里去。
今天明明是趕集的日子,怎么偏偏沒有人,從這里走過?
怎么說,她也是走過兩個省城,她也是見過,許多大人物的人了。
她才不腿軟,她才不害怕!
但是,她真的不該走這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