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千尋
張之煥要進宮,天晴要回館,兩人說不一會兒便結賬出了茶樓。路經(jīng)剛剛那家頭面鋪子,卻聽得里面吵吵嚷嚷,外面已圍了一小圈人觀望。天晴探了探頭,原是那掌柜的在和客人爭執(zhí)。
“怎么不是?我就在你這地買的!”一約摸四十開外的大嬸叉著腰叫道。
“是我這兒買的,但當場錢貨兩訖,東西你都收走了呀!怎么能又跑回來訛人呢?”掌柜的倒豎眉毛,看上去比她還氣。
“我沒收過!我收了你這里還能有?”大嬸指著柜上一排銀飾,底氣十足。
“這銀箍藤鐲現(xiàn)的一共打了三只,你買了一只,我這怎么不能還有兩只?”
“兩只里面有一只是我的!”
“你這阿嬸怎么夾纏不清呢?你那只拿走了啊,你說是給侄女兒添的嫁妝,收在一個青布小包里,店伴都看見的!是不是阿佘?”
“你的店你的人,不幫你幫哪個?我放在小包里,可遇到熟人招呼便忘了拿,你既然不認,找兵馬司來評理好了!”
“你這阿嬸真是!當差的一來,我們家以后還怎么做生意?”
“要不是你心虛,做什么害怕?我還是人介紹來的呢!怎想到你這原是家黑店,做生意這么不老實!”
“你、你胡說什么!”
“兩位善士莫爭了,孰是孰非,當中自有緣由。”
就在大嬸嚷著要找阿sir、掌柜大罵她糊里巴涂的當口,店里走進一位老者,著大襟道袍,身材頎偉,耳厚目圓,白眉白須,全都根根直戳如戟,觀之衣衫邋遢破舊,卻莫名有一股子淡淡幽奇的香味。
見他一副云游方士打扮,又如此年紀,爭執(zhí)的兩人包括圍觀的無不恭敬起來,稍稍退開,好給他讓路。
老道士看了看眾人,向那掌柜道:“借善士三枚銅板一用?!闭乒耨R上摸袋,取了三文洪武通寶?!霸俳枧剖壳嘟z一根?!贝髬鹆⒖桃姥?,拔了一根頭發(fā)給他。老道士接過,將一發(fā)三錢合在手中,瞑目喃喃片刻,忽而撒手朝天一擲,三枚銅錢叮叮哆哆落在木案上。
老道士大袖一揮拾起,再做一拋,如是四次,待最后一回銅板鏘然落定,他注目一眼,道:“財爻發(fā)而日辰合,此物蓋有遮;世臨勾陳,乃因起落聚合而失;子孫爻臨辰土動,或有黃衣人、男子、肩挑手提物事者知情,女善士能想起什么來嗎?”
經(jīng)他一提,大嬸立刻恍然?!鞍?!我碰到的熟人,恰是街坊鄰居姚三,他挑著扁擔剛采了菱角回來,我和他說了幾句,再往家去,就發(fā)現(xiàn)手上空了,我猜準是我出鋪子和他說話了,所以忘了拿上鐲頭走……”
“阿娘,阿娘,你果然在這塊兒!”一個青壯小伙說話間沖進了人堆,方臉大眼,長得和那阿嬸很有幾分相似。
“阿大,你來這地做什么?”
“姚三伯剛剛送了只銀鐲頭來,說回去發(fā)現(xiàn)菱角下面多了個小包,打開一看是鐲頭,因為是見你從首飾鋪里出來的,和你說過話,就問是不是你丟的……我想怎么你還沒回,別是去尋東西了吧。”
“哦——”人群中一陣了然驚嘆。天晴心中也是大奇,望向那白眉老道。
“哦呵呵……掌柜的,對不住啊……”大嬸拍了拍額頭,向剛剛跟她爭得面紅耳赤那掌柜道歉。
“哼哼~下次別隨便冤枉人!多謝道長,可還我們號一個公道了!”
“善士說的不錯,公道自在人心,日后做買賣,也是公道些的好。短斤缺兩,以次充好,能免則免了罷?!崩系朗棵嫦蛘乒裾f道。
掌柜眼神虛飄了飄,笑笑拱手:“呵……呵呵……道長說得是……說得是……”
眼見水落石出,也不用驚動兵馬司了,人群無不稱奇。老道士臨去,個個都像見到活神仙似的朝他恭恭而拜。天晴低聲感慨:“居然還能靠占卜找東西?要不是親眼所見,又沒有騙人的理由,我準以為這道士是和他們串通好的呢!”
張之煥笑:“道家五術,山、醫(yī)、命、相、卜,就是天象、國運都可測,何況區(qū)區(qū)物件呢?這位道仙臨走還戳點了掌柜幾句,應該不會和他一路。”
天晴點點頭,自己的見識到底還是太淺薄了,然而點到一半,心中茅塞訇然頓開——
對?。∷痪褪且覗|西么?
“道長——道長請留步!”天晴拔腿就追,張之煥也只能跟上。
老道士恰走到一條窄巷邊,循聲駐足停下。
“小善士叫住老道,所為何事?”
“晚輩有樣東西遍尋不得,很想知道它的下落,未知道長能否指教?”天晴為全禮數(shù),摘下了帷帽,正正對著老道士拜了一拜。
對方看了看她?!袄系啦乱徊?,小善士要找的那樣東西,應該是件古物,比老道的年紀還大上一些?!?p> 這話說的古怪,既然是古物,自然超過百年,莫非這老翁有一百多歲么?
“原來是三豐子張真人,晚輩失敬!”張之煥上前一步,行揖作禮。
他就是道衍和尚的師祖爺張全一?天晴心思一轉,笑道:“哈哈哈~年紀大點的道士就是張真人了么?冒充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那老道淡淡嗤了一聲?!皬埲挥惺裁春锰?,還需冒充?”
“當然有好處了!誰不曉張真人是真仙下凡,江湖上有些人呢,仗著會些方術奇技,就哄騙無知百姓~除非能拿出證明,否則誰知真人到底是真還是假?”
“天晴,不得無禮!”張之煥急急要制止她。
張全一倒不以為忤,平平道:“如何證明?”
天晴侃侃道:“像方才占卜尋物,道長連八卦法器都不用,隨便拿幾枚銅板摔了幾下就成功,可謂舉重若輕,深藏不露,依晚輩看,就算道長不是天下第一三豐子本人,也是天下第二的二豐子了??梢愕贸鐾磔呄胝沂裁矗绾尾拍苷业?,那卻非真仙下凡三豐子不可為~”
張全一看她一眼,突然仰天長笑:“天下第一馬屁精,果然不同凡響!”
天晴再不懷疑,才見一面,連她的壓箱本領都相到,除了大名鼎鼎的道仙張三豐還能是誰?雙目輕張掩過訝異,鎮(zhèn)定接道:“說真話都被以為拍馬屁,哪里能算天下第一了?”
“哦?小姑娘,那老道問你,你方才所說,句句出自真心么?”張全一眼中精光如電,忽地直射而來。天晴被震得一凜,竟破天荒張口訥然,沒能說出半個字來,更顯得像是心虛詞窮了一般。
“那是自然了。有道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何況是皇上遍求四方都尋不得的張真人。”張之煥想為天晴補場,一不小心,還蹦出了個冷笑話。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人非真,假話非假。真作假來假亦真,真耶假耶又何妨?”張全一長嘯一聲,搖頭晃腦,吟了一段繞口令。
天晴一時呆懵,這老道士是故作玄機,還是真老糊涂了?這一通聽來高妙異常,其實全都廢話,一句有用的沒有啊。
張之煥則不管他七纏八繞,直進一步道:“今上向來求見若渴,真人既然恰好玉臨京師,何不趁此面駕、以慰圣懷呢?”
張全一恍若未聞,不看他也不答。天晴故意道:“誒~有什么好面的,面了又怎么樣?皇上頂多封個國師還是真君的虛名,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名贊譽,都是過眼煙云,與其為那些玩意兒營營碌碌,還不如自在盡興活個痛快,想去哪去哪,愛見誰見誰,那才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聽聞此言,張全一終于緩緩轉過了頭。
“你這小女娃,想法倒是怪得很?!?p> 天晴嘿嘿一笑:“真人活了百來歲,見怪也該不怪啦。”
“怎么,你信老道不是冒充了?”
“我老早就信啦,不是為了請張真人幫忙,才故意說的反話嘛……”
“你要找的那東西,不光是你在找?!睆埲煌蝗坏?,“不管最后由誰找到,都免不了平地生波,一場腥風血雨倏忽便至。你肯現(xiàn)在抽身,當可全然而退,否則,違逆天道,害人害己,便有所得,只怕懊悔無及?!?p> 天晴不禁全身一緊。
這張全一是劉基的師父,神機妙算猶有過之——難道她尋找金匣,真的會因此遭難、害人害己嗎?
張之煥感覺到了她的動搖,隔著袖子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腕,面向張全一道:“古賢者云,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但求待人做事問心無愧,當不至懊悔?!?p> “天真,天真。若天道長眷積德行善之輩,何謂‘無親’?明得失,曉進退,方始為善??杉幢闳绱耍膊贿^換天道一時相與罷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至仁則不仁,不仁則至仁。你一片仁心,卻未必能全你仁義?!?p> “還望真人點化一二,好讓晚輩少走些彎路?!睆堉疅ㄓ直б灰?。
“洪荒縱阡陌,萬般自有時。大路條條通天,何分彎直?有路,便走罷。”
“真人這是叫晚輩聽天由命,無為而治么?”天晴大惑,難道要她現(xiàn)在退出、什么都不做,才是對了?那士聰怎么辦?張之煥怎么辦?烏芒部那么多人又怎么辦?她可以一逃了之,但那么多人,就統(tǒng)統(tǒng)不管了?以后害人害己先不論,這檔口抽身,害己不好說,害人卻是肯定的了。
“‘聽天由命’四個字,知易行難。人人憾有所缺,從無十全十美,有道天理如此。可遇到難全之事,又有誰不想爭上一爭?”張全一清矍的側面微光淡淡,“夫物蕓蕓,各復歸根。你如今不信,不妨。且走,且看罷!”
天晴和張之煥各自沉思,只覺得他語焉縹緲,言意卻深刻鄭重??梢嬲账f的,這時候急流勇退,無所而為,未免又太不甘心。
“無根樹下說真常,六道含靈共一光。會得威音前后事,本無來去貌堂堂……”張全一衲袍輕動,邊誦邊走,須臾間已飄然遠去。
“一會兒歸根,一會兒又無根,到底什么意思啊……”天晴沉吟著,口氣微帶抱怨。
“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不知常,妄作兇。”張之煥咀嚼著他的話,復而轉向天晴,神色頗有些憾然?!斑@玄機看來還須靠你來解了。張真人似乎只愿同你說話,對我卻是愛搭不理的。就是我問他什么,他也都向著你答?!?p> 天晴抬眼望他,正色道:“先不管是不是吧,就算真是,你也不用難過。”
“為何?”
“我一向討老伯伯的喜歡啊~不然你以為,皇上和義父為什么都那么疼我呢?”
張之煥被她逗樂了:“那除了他們二位,還有喜歡你的老伯伯么?”
“有啊~四十年后,有位姓張的老伯伯,一定非~常~非~常~喜歡我的?!碧烨缧Φ?。
“怎……不害臊……”張之煥微微低下眼睫,聲音輕悄。
“咦?我不害臊,你臉紅什么呀?”天晴翹起嘴角,俯下身察看他的表情。張之煥也忍不住笑,卻側過身讓開了她,別扭道:“哪有臉紅,是你看錯了?!碧烨缟岵坏迷偎K?,“哦~”了一聲,便什么都不說了。
“嗯……方才你一直纏著張真人,要他為你卜卦尋物。你要找的是什么?我能幫你么?”張之煥轉換話題,開口相問。如果盡早找到,她就能盡早抽身,應當可以避過張全一的兇讖。
天晴想了想,才道:“之煥,你是自己人,我不怕說與你聽了。其實我來宮城大內,是為了尋找金匣羽印。傳說這是能令江山易手的大秘寶,北元汗廷拿到,就能再度入主中原?!闭f著將四匣的來歷簡述一遍,又道,“燕王殿下鎮(zhèn)守北地,聽到這樣傳聞,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了。但如果大張旗鼓地找,先不說打草驚蛇勢必不可,太孫那里……畢竟那么大的寶藏,就算明稟皇上,只怕太孫也會誤會殿下有異心,橫生許多枝節(jié)。所以殿下才決定先派我隱蔽行動,即便不能找著金匣,總要先湊出些線索,探清這個傳言究竟幾分虛幾分實,到時再行上奏?!?p> 自己人……自己人……張之煥回味著她的篇首語,心中波流翻滾。待思緒跟上她說的正事,再回神考慮起來,居然已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天晴看他默默恍惚,開始有些擔心自己還是說早了,忍不住問:“你不信我?”
“嗯……哦不!我信你!當然信你!”張之煥被她一問驚醒,點頭搖頭,忙得自己也沒了章法。
天晴看他邊緊張回應邊不知所措的樣子,一下覺得好可愛,禁不住噗地笑了一聲。
看她捂嘴笑的樣子,張之煥也覺得好可愛,自己竟也傻呵呵跟著笑了。
天晴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覺得這樣下去真是沒完沒了了,終于忍住提了一口氣,努力讓表情嚴肅了一些。張之煥見狀,不得不全力配合這份認真,于是也斂住笑意,輕聲問:“那你現(xiàn)在找得如何了?皇宮里的金匣,你有拿到么?”
哎,拿到了,但為了你好,不能告訴你啊……天晴搖頭,話里打了個擦邊球:“沒拿到金匣,這次在宮里也并無所獲……不過我聽見傳聞,說當年神機宰相、誠意伯劉基曾經(jīng)提起過這金匣羽印,我知道他是張真人的愛徒,這次湊巧遇見張真人,就想能不能跟他問得一些線索,誰想到……”
張之煥點點頭,突然“誒”了一聲,聲音有些微顫:“誠意伯雖然過世了,可他的后人還在??!我?guī)熥嫠翁饭c劉青田同朝為臣,又都是浙東才子,向為至交知己。年幼時我曾隨恩師拜訪過他的次子,現(xiàn)為谷王府左長史的劉璟劉大人,真真是虎父無犬子,博學多才觸類旁通,絕非等閑人物。你不妨去問一問他,看他可曾聽聞這金匣的事,總強過自己胡猜亂想?!?p> 天晴大喜,張之煥果然和她心有靈犀!“那是再好沒有了!”喜完卻露憂色,“可……他是宣府長史,那豈不是要等我北歸后才能去尋他?再說去谷王府相談,未免不便,你也不可能離京跟我去那么遠啊……”
張之煥一笑:“要是這樣,我也不與你說了。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天晴,你是恰逢其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