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 Rebellion(叛逆)
元寶山怪石嶙峋,巨石奇多,在村南有十二塊大圓石臺面,打磨得異常光滑。朱棣第一次看見,還以為這是類似市集表演的戲臺??上氲奖R家村根本不可能有外人進來,這用法顯然不成立。又猜或者是天機八卦陣的法門,卻也不大像……待中秋當天村宴開了席,他才知道它們的用場。
二十人一桌,盧家村二百來人恰恰把十一張臺子圍坐了個滿。家家戶戶端著自家拿手的盆菜佳肴糕餅小食,招呼著大家來多多分饗。咸鴨、酥魚、烤肉、甜絲棗……居然還有河蟹下酒,每種菜食雖都不甚精美,但場面熱鬧又喜慶,宛如一個真正的大家庭聚會。
經(jīng)過這段時日,所有人都和朱棣熟識了,再也不像剛來時那樣好奇無禮,待他宛如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客氣又熱絡。
“我們家的羊頭肉,北平的大館子都比不上~這還是昨天黃姑爺你親手打的野山羊呢,快嘗嘗吧!”“你這點手藝跟北平城的飯莊比?那是黃姑爺打的羊好,會挑!”“我媳婦做的樟茶鴨,大海老饕客了,說比京城大酒樓的都入味!黃姑爺來吃來吃~”“這哪是鴨?不還是黃姑爺打的山雞么?”“你們別瞎起哄了,黃姑爺剛吃了那么多螃蟹,現(xiàn)在該喝溫酒,來一碗汆大甲祛寒……”朱棣一一受過他們的好意,一碗拌著芫荽末胡椒粉的汆大甲下肚,果然暖烘烘的樂在其中。
“快快~快收了桌子~丁香拿牌出來,咱們今晚對月大戰(zhàn)三百回合!”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傳起來的說法——中秋節(jié)當夜,越晚睡的越長壽。眼見席間美食都掃蕩得差不多了,眾人開始邊聊笑邊收拾。這盧家村規(guī)矩怪得很,因為節(jié)慶當天飯菜是女人準備的,所以收盤刷碗之類的就要男人來做,當然朱棣這樣的新姑爺可以“免俗”。
此時天晴就像個吃飽了飯聊天打屁的老爺們似的,邊啃著月餅喝著殘酒,邊嚷嚷著要同攸寧、丁香她們打馬玩通宵。阿碌等人唯恐她這樣子會惹看著就很嚴厲的黃姑爺反感,都紛紛勸說她要么早點去睡,哪知朱棣卻道——
“無妨的。機會難得,我們馬上也要告辭回去了,今晚就讓天晴玩?zhèn)€痛快好了。”
所有人都哦哦點頭,覺得畢竟回門回了這么久,自然是該回去了,除了常遇春。
他滿腔擔憂都溢到了臉上。
“這就回去了么?”天晴這丫頭惹起禍來只怕沒個底,還回不回得來???
“嗯……下次再來探望岳丈?!敝扉Φ?。
“誰要回去?我可不回啊~要回你自己回?!碧烨缢坪跤悬c醉了,抱著酒甕子,講話沖得不管不顧。
此時,朱棣表現(xiàn)出了令所有人都嘆為觀止的涵養(yǎng)和風度。只見他輕輕撫了撫天晴的肩頭,柔聲溫言:“天晴,是時候回家了。你要是想念岳丈和大家,或者咱們再過來,或者把他們都接去北平住一陣,你說好么?”
呵!果然奸賊就是奸賊,包括她自己,村里大家誰不好心好意待他?這么久了,養(yǎng)只小貓小狗都該有感情了吧?他居然還想著拿爹他們做人質!個畜生!天晴直接把酒甕往臺面上一敲。
“不好!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家就在這里,就在元寶山,就在盧家村!”
這一喊,連攸寧他們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朱棣卻依然和和氣氣,還朝眾人笑了笑:“天晴是真的喝醉了?!庇殖料侣曇?,在旁人眼里“極盡耐心”地勸慰,“怎么不是你家呢?娘家是家,夫家自然也是家。離家太久總不成……”
“那是你老婆兒子的家,是妙紜姐的家,是你小老婆王香月許麗娘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只在這里有……嗚嗚嗚……我只有我爹和大家伙兒……嗚嗚嗚嗚嗚……”天晴說著就大哭起來。
其他人立刻“恍然大悟”——豪門繼室不好當啊,天晴肯定是在夫家受委屈啦!天晴這個性子,又要當后娘又要管小老婆的,可怎么了得哦~怪不得賴了這么久不肯走啦!不過既然黃姑爺肯陪她回來,那證明總是疼她的。這夫妻兩個的事,外人向來不好插手,眾人一時也不知道該勸還是該哄……
大海則一頭霧水,這天晴到底是演戲還是怎么?她不是說“假冒夫婦”嗎?假冒哪能哭得這么情真意切?難道酒后吐真言,動真感情了?
朱棣心里一陣亂罵,剛想給她點好臉,居然還盤算著擺脫他單飛,這丫頭果然別有所圖!非得把她拽回去好好調教一番不可!什么時候教好了,才能放她去找金匣。
“混賬!好端端過個節(jié),你哭哭啼啼成什么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己女兒我都要說,姑爺娶了你,真倒了血霉了!別哭了!再哭,我讓姑爺現(xiàn)在就寫書休了你!”
常遇春雷鳴般的呵斥聲暴起,天晴被一嚇,都忘了繼續(xù)裝,好在抽抽搭搭一時止不住,旁人看著也不至于奇怪。
“爹……你你說什么呀……我也沒說要和離啊……”
“那你弄得這副鬼樣子給誰看?起來!跟我見你娘去!你不是說要長成讓她驕傲的好女子嗎?就讓她看看你如今這好模樣,叫她驕傲驕傲!來,走?。∨率裁葱??走??!”
常遇春說著拉起天晴往外拖,天晴又不能和他硬拗,只好任由爹拽了她去。旁人包括朱棣只道他是要管教女兒,怕他真動手,都想勸上兩句。
大海卻曉得常遇春必要交代什么要緊話,立刻跳了出來,向眾人道:“這對父女前世冤家,往日里哪天不吵?這次天晴回來,全看在黃姑爺面上才太平無事這么久,沒事沒事~吵吵就好,吵出來就舒坦了?!?p> “太上老君”盧大娘也拍掌定音:“終歸是父女,徐爹爹還真能把自家女兒打壞不成?讓他們去就是!”終于把大家都安回了原位,該干活干活,該賞月賞月,該打牌打牌,自管自去了。
只朱棣擔心會出什么變化,還想跟去看看,卻又莫名給大海絆住了?!霸捳f昨天那只飛空藍雉雞,表妹夫射得真妙?。」谜嫒缃裉爝@滿月似的~也教教兄弟!誒是不是兄弟的弓不對,校一校能不能好???”
……
雪字樹下,常遇春把天晴拉到跟前,氣勢洶洶問:“剛剛你是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夫妻拌嘴本就很平常嘛~哪家不都這樣,爹和娘不也時不時小吵怡情么?不用這么大驚小怪啦!”一路過來天晴早就擦干了眼淚,晃著腦袋,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心想反正爹的脾氣跟她一樣,火頭躥得高也滅得快,先把娘抬出來,接下去只消稍發(fā)發(fā)嗲,便什么事都沒有了。
常遇春卻未如她所料般劈頭蓋臉一頓罵,教訓些“三從四德夫為妻綱莫使小性”的話,反而漠漠松了手,語音蒼涼,似喟似嗟。
“你啊……還想瞞我到什么時候?”
天晴聞言一呆,望進爹的眼里。同往時一樣顧盼有威的眸光中,突然多了一道言不清說不明的凝色,轉瞬即逝,卻掠得她心里泛泛起浪。
“爹你……你一早就知道了?”
他沉默,側轉過身。
“哎呀你不早說,害得我那么辛苦……”
“你辛苦什么了?不就每天睡桌子板么?”常遇春直接戳穿了她,接而語聲漸沉,“大海說你進過皇城,該見過他了?”
見過他?
他,是誰?
還能是誰?
皇城里最尊貴無上的天子,爹為之戎馬半生,卻最終因之舉家凋敝的主君。
“嗯,見過……”天晴也聲音低低,不及蚊鳴,唯恐一點驚動,會復觸爹心里的傷。
“他怎么樣?”
“挺好的,看上去不及爹你年輕,但精神頭還行?!?p> “誰跟你說這個!”常遇春突然爆炸了般不捺,“我問他對你怎么樣?有沒有懷疑你什么?”
爹是擔心她遮蓋不好會穿幫呀……“沒有,他挺喜歡我的,還經(jīng)??湮襾碇_@次莫名其妙成了魏國公爺義女,也是拜他欽點的?!?p> “喜歡什么……”常遇春苦笑一聲背轉了臉,“那個人多疑自用,喜怒無常,今天運氣好能被你瞞過去,明日可就未必了!”
“那也不至于吧,我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又礙不到他的江山,他與我有什么好為難的?況且皇帝已經(jīng)老了倦了,心也軟了,對人也不像當初那樣防備了?!毕氲侥耗昀匣氏ハ伦訉O離心至此,大半要歸因于他父愛如山,對他們切切不疑,天晴半是圖爹老懷安心,半是慨嘆將來欲來。
“不防備的人是你!”常遇春目光擲射如電,震得天晴心頭金崩玉斷,咔擦一脆,“他是會心軟,但只對他自己骨肉,絕不會對你這種外人!便是今天寵你護你,他日有一點不順心意,等著你的就是死路一條,連帶家人性命不保、男奴女娼!所謂伴君如同伴虎,你懂不懂?”
她當然懂,更懂爹一片苦心,皆是怨她仗著膽大運奇,不管不顧跳進火海,想趁火星子還沒燒旺前把她拉出來。但她……現(xiàn)在抽身不得呀!
“哎呀~爹——”天晴蓄意把尾音拖得又軟又長,“我現(xiàn)在是跟著燕王,又不是跟著皇帝。這次燕王述過了職,接下來三年都不會進京,更別提我了。皇帝日理萬機,哪還有空想起千里之外的我呀?不礙事不礙事~”
常遇春看她一副不愿悔改的意思,避重就輕,又要施展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濫招,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可此時,一個潛藏良久的隱憂突然冒冒失失浮了出來,他的臉色不禁由白轉紅:“你跟燕王,確實沒……沒什么吧?”她剛才哭得那么傷心,搞不好……
“什么沒什么?”天晴本來還不明所以,直到見他臉上的窘色漲得快要溢出下巴,終于幡然領悟,忍不住失笑,“爹呀,你想什么呢?你都看到桌子板了,我和殿下從來井水河水兩不犯,你凈操這沒用的心!”
常遇春聞言,心里松松定了定,只要她沒腦袋發(fā)昏真把他當相公,就還來得及?!暗?,以防萬一,隨口問問而已。”
“自相矛盾,以防萬一和隨口問問怎能放一起說?”天晴暗自好笑,卻也不想戳破了他?!拔揖褪翘娴钕屡芡绒k事的小兵一只,辦得成自有獎賞,辦不成呢,我也有法子全身而退。我可是爹獨一無二機靈無雙的寶貝女兒~哪次讓自己吃過虧了?放心啦爹~”
見她又嗲嗲狀要上來耍賴,常遇春立刻抬手推開了她:“胡鬧,你哪次讓我放過心?既然你們確實沒事,那便好辦。由我去跟燕王說,他要你做的事你力不能及,求他不要怪罪于你。這月內爹便帶你離了這盧家村。到了別處,你可得安分守己,踏踏實實嫁個人,再別出外惹禍了!”畢竟他在朱棣面前還有些老臉,加上天晴到底救過他,他總不至于趕盡殺絕。
哎……要不是他特意試探,得知朱棣來元寶山前曾同心腹交代過,他早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天晴登時急了:“爹你胡想什么呢!這燕王哪是那么好打發(fā)的?別說我是他假老婆,就真是他老婆,惹火了他,別說我們父女二人了,就是這盧家村一眾老小的頭,可都要齊刷刷給砍掉了!”
“燕王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等你我真走了,他就算殺光全村人又有什么好處?你也說了,你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對他又能有多大用場?你剛剛不是還吵著要走嗎?那安心跟爹走就是了,爹還能害你不成!”這些天他覆去翻來想過幾遍。雖說燕王口口聲聲要天晴幫忙,但她一個小姑娘家家,就憑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能耐,弄得出什么名堂?難道還能搞兩頭狼,奔進宮去把皇太孫咬死嗎?
明知爹說的都是實話,但天晴此時的綿綿心絲早已系在了張之煥身上。這么一走,金匣羽印的事勢必功虧一簣,士聰要怎么辦?退一步,就算她力排千難靠自己找到四個印信,救了士聰再回來,到時當了皇帝的朱棣能放過曾經(jīng)跟他作對的張之煥,任由他們帶著寶藏去過逍遙自在小日子么?
不!可!能!
怎么想,爹的要求她都不能答應!
“女兒自有女兒的打算,剛才我那么鬧,也是為了早點替殿下把正事辦了。在事成之前,我是不會走的?!碧烨绮还艹S龃河卸鄰娪?,叉手斬釘截鐵撂了話。
“你!”常遇春氣得胡子都要被吹翻。這丫頭雖然從來任性妄為,但也絕不至于這么不孝,他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她居然還來忤逆。忽而,大海的“女生外向”風馳電閃而過,讓他又驚又疑,忍不住問——“你、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心里頭有人了?你要辦的事,就是為了那個人,對不對?”
天晴不料一向大大咧咧的爹這次這么精明,臉刷地一紅。都不消回答,常遇春便清楚了內情,狠狠點頭:“好啊,果然是長大了!為了外頭的野小子,連爹都不要了!”但現(xiàn)在不是吃這個閑醋的時候,他強自壓了壓火頭,接著問,“那小子叫什么,干什么的,人品如何?”
瞞得過初一也瞞不過十五,天晴索性把心一橫,仰聲答道:“他名叫張之煥,是上屆殿試的傳臚,如今翰林院的侍讀,長得好,人品更好。女兒和他互相喜歡,已經(jīng)訂過終身了。爹,女兒這輩子除了他,誰都不會嫁的!”
不說還好,這一說開,常遇春差點沒暈過去!這丫頭小處聰明,大事怎么能這么糊涂?!急道:“你是長了個豬腦子么?翰林侍讀,那就是天子近臣!你現(xiàn)今什么身份,你們倆憑什么訂終身?!”
“我又不會做一輩子的藩王小老婆,就現(xiàn)在也是冒牌的,這個之煥也知道?!?p> 這么大的事,她居然還大嘴一張跟人說了!“他知道!知道又怎么樣?人家寒窗十年,剛剛有點眉目,你是王母的女兒還是玉皇的外甥?人家憑什么大好前程扔屎坑,放著能幫他升官發(fā)財?shù)牧季壊灰阋粋€鄉(xiāng)下丫頭瞎混?!”
這個問題很嚴肅,天晴和之煥都認真想過解決之道,不料卻在此時此地,被自己老爹看輕看扁,還跟屎尿相提并論,心里的郁悶不可名狀。正賭著氣,常遇春那邊又沒頭沒腦拋來一句:“這事,他知道么?”
天晴一愣,下意識接口:“誰?”
“還有誰?當然是燕王!”
天晴心里虛飄,含混道:“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大概是知道吧。”
常遇春聞言一怔,接而臉上暗紅翻涌,揮出劈山一掌,差點沒把天晴拍翻過去。
“哎喲!好端端打我干嘛?。∵€當著娘的面,用說的不行嗎?”
“你還敢叫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背夫偷漢,也不知道小心點!這么大頂綠帽子扣下來,換哪個男人能忍???!”就連救命的恩情,也要勾銷了!怪道一說起天晴,朱棣的態(tài)度就那么古怪……
常遇春越想越冷汗?jié)i漣,也不顧她在那邊睜圓了眼嚷嚷“哇爹你那么大個屎盆子我可沒法接?。〕四莻€漢前三個字哪個都不對啊”之類的廢話,破口罵道:“你懂個屁!面子里子本來就是兩回事,對他這種人尤甚!你啊你,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出去,說什么游醫(yī)修行,這一年除了坑蒙拐騙闖禍,你還長進什么了?總之你這次非得依我不可。你若答應,咱們就好好走,不答應,我就打斷了你兩條腿,捆著走!你還要作要鬧,權等我死了再說!”
天晴未成想最后是這種結果,失望同憤怒一齊上涌。想起那天的常府看到的情景,她更加來氣:“是了!反正我就懂個屁,做什么都是屁,你都看不過眼!管不著你的寶貝兒孫,就來打我解恨!”
“混賬!你也是我女兒,我還管不了了?!”
“我又不是你生的!”
這句話像一柄將將開刃的劍,直捅進常遇春的心窩——這丫頭這點簡直和她娘一模一樣,翻臉比翻書還快,哪里還看得出是前兩天還口口聲聲要讓他享清福的那個小乖乖!
常遇春勃然大怒:“你雖不是我生的,卻是我養(yǎng)的!我要管教你,就是你娘在,也不敢說個不字!你再回嘴,是不是要跟我斷絕干系?”
“斷就斷,反正你還有兒子孫子加外孫,也不稀罕一個我!”
他簡直想提起青鋒劍來削她!
這場對話最終弄得不歡而散。到了后半夜,村里眾人瞅著回來的父女倆氣氛不對,眼色遞來遞去,直到大海小融都紛紛搖頭,示意不要多提才罷了。
常遇春是爆竹脾氣,天晴也向來不忍氣吞聲。從小到大十六年,吵吵鬧鬧簡直家常便飯,雪綿在的時候雪綿勸,雪綿不在了鄰居勸。然而父女兩個都是性情中人,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便好像都失了憶,你提醒我干活,我招呼你吃飯,氣氛融洽到讓昨天勸架的左鄰右里感覺自己像個笑話。幾次三番,任由他們家里雞犬翻天,大家只當是在唱戲,除非恰好在場,否則連熱鬧都懶得看一看了。
但這一次,情況明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