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川想不起來一百年之前的那次渡海是什么樣的情景。自然,他更想不起來更之前的那一百九十九次。
他只慶幸自己今日免于和鳳凰的激戰(zhàn)。雖然已經(jīng)服下并煉化了蓮華心丹,但許是夔龍之傷需要漫長的周期才能復(fù)原,即便御著東風(fēng),他仍覺得,能撐到這彼岸,已經(jīng)實屬勉強。
一只腳踏上岸,他回頭往后望去,東方,已經(jīng)微露魚白。
這一夜鏖戰(zhàn),即使是天地至強的北戰(zhàn)神,也戰(zhàn)到幾乎靈力全無。
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息,印象中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虛弱過。
鳳凰惡靈涅槃的星火還在空中飄散,觸到了額間的凰目珠,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灼熱。
這時東風(fēng)已散,祁川咬著下唇,心口一痛,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岸上,昏睡過去。
這一覺里,竟全是各種奇異的夢境。
他的面前好像有一只巨大的鳳凰,大得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每一片金羽都有他自己的身體那么大。他朝那鳳凰飛過去,鳳凰發(fā)出慘烈的哀嚎,震耳欲聾,而他則沖入一片炙熱的血海之中……
良久,他才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推醒。
祁川的原身是附禺劍,他從化身以來便是成年男子的模樣,因此從未有過作為幼兒或者少年的經(jīng)歷。既無父親,亦無母親。
他只是見過別人喜得貴子,將嬰兒小小的身體抱在懷中,輕輕搖晃的樣子。
而這會半夢半醒間,這一下一下輕柔地推著他的力量,竟讓他仿佛夢見自己是那個小小的嬰孩。
祁川輕輕睜開眼,渾身是血,眼里滿是疲憊。一身白衣早已被劃破,露出肩膀精壯的線條來。
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頭白色的象,剛才推他的正是它的象鼻。
那頭象見他醒了,用長鼻子將他卷起來,輕輕放在背上。
白象載著祁川,一步一步往遠(yuǎn)離海岸的地方走去。一路上,開滿了鮮紅的花,這些花都沒有葉子,只有兀自盛放的花冠,看上去能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祁川輕皺著眉,不一會又在象背上虛弱地睡了過去。
那頭白象將他馱到一處清泉,輕輕卷起象鼻,把九死一生的北戰(zhàn)神放在泉邊。
這里,便是眾生舍命以求的,大自在海彼岸的靈源。
一觸到這靈源,祁川只覺得渾身像刀割一樣疼痛,卻叫不出聲來。他忍痛蹙眉,喉嚨也止不住地顫抖,卻一動也動不了。
腦海中閃現(xiàn)出昨夜大自在海與惡靈鏖戰(zhàn),拼殺撕咬的情景,那蝕骨之痛再一次襲來,他本能地以靈力相抗,卻聽見腦子里“轟”的一聲,便什么感覺也沒有了。
在他閉上眼睛之前,眼前出現(xiàn)了四個字。
“莫向外求”。
他還來不及細(xì)想這是何意,便不受控制地昏了過去。他只知道,失去意識前,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片赤金色的光澤。
其實,大自在海的彼岸,就是已經(jīng)身死的戰(zhàn)佛。
祁川是戰(zhàn)佛造的最后一位戰(zhàn)神。戰(zhàn)佛將附禺劍造成北戰(zhàn)神后,肉身便歸化在天地之間。是以,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造他的佛。
那白象是佛,那彼岸花是佛,那泉水和此處的靈源,那“莫向外求”的四個字,都是那尊佛。
不知過了多久,祁川方才醒轉(zhuǎn)。他只覺周身靈力充沛,一身白衣也似新?lián)Q的一般,不染一塵。
他就好像回到了剛被化身成人的那一天,無損無傷,像一塊沒有瑕疵的美玉。
那處靈源已經(jīng)讓他渡海所受的傷痛痊愈,他又可再為六合戰(zhàn)一百年。
一百年后,再次渡海,如此往復(fù),直至無盡……
白象見他醒來,慢悠悠地走到他身邊。用象鼻勾起一片蓮葉,盛了泉里的水,喂到他嘴里。又勾起一朵未開的蓮花,輕輕將他的手抬起來,將那蓮花的花苞放在他手中。
祁川不解地說:“你可知道,這蓮花并非可以食用之物?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白象搖了搖頭,用象鼻指了指那花苞,將自己兩只耳朵張得大大的。
祁川見狀,不禁一笑:“你的意思是說,叫我將這花苞打開?里面可有物品?”
白象眨了眨眼,輕輕點了點頭。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原是有些清冷的眼里,也漾出柔和的光。輕輕抬手,將手中的蓮苞以靈力催開,那花嫣然而放,蓮心中是一枚殷紅的明珠。
祁川自然認(rèn)得,那是冥界忘川的有緣渡口,前來擺渡的有緣客乘船所用的憑證,也叫有緣珠。
奇怪的是,這種紅色的明珠應(yīng)該只在渡船靠岸時,才會變幻到船客手中,為何此時會出現(xiàn)在這蓮心之中?
祁川望著白象,微笑道:“如果你會說話就好了。那你便可告訴我,給我這明珠,是為何意?”
那白象似是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忽然點了點腦袋,望著祁川,卷起象鼻,勾起那朵綻開的蓮花,輕輕地抵在他心口上。
殷紅的有緣珠觸及胸膛,祁川心中忽然一明。他閉上眼,腦海中果然又出現(xiàn)那雙眼睛里,一抹赤金色的光澤。
他展顏笑了,如春風(fēng)化開冰雪。
千萬年后,典籍記載北戰(zhàn)神的樣貌,也照樣還是只有短短那一句“清容絕艷”。
而誰又見過,千萬年前在大自在海彼岸,眼含紅鸞的他,這樣溫暖地笑過呢?
祁川伸出手,輕柔地?fù)崃藫岚紫蟮念^:“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去冥界找她,因為她在我的這里,對嗎?”
說完指指自己的心口。
白象把頭在他手中蹭了蹭,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祁川執(zhí)著于自己乃器物所化,絕不會有紅塵緣分。
所以之前遇到蘇彌雅,見到她眼中的紅鸞星,錯把自己的怦然心動當(dāng)成異狀,只想著如何壓制。
殊不知,緣已生,則不可滅。
戰(zhàn)佛造他,雖肉身已死,尚有意點化于他。是以將他倆的因緣化形成這顆有緣珠,有了這明珠,便可再渡忘川,見有緣人。
祁川兩指一捏,手腕一翻,施了一個法訣,將這殷紅的明珠收入袖中。
他告別了白象,雙手?jǐn)n于胸前,周身升起銀白色的仙罩,從大自在海的彼岸往冥界飛去。
雙腳離地,白象消失了,彼岸花、泉水、靈源……也隨著祁川對這次渡海的記憶一起消失了。
他再也不記得,自己曾嗜惡靈之血,將這里殺成一片尸海。
忘川河畔,有緣渡。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冥使微笑著行了個禮:
“這位公子,上次一別,小人便知,有緣自會相見。”
岸花閣主
心生地獄,心生天堂,莫向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