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毗舍離國。食時到入城乞食。時毗舍離城中。有一梨車。名鞞羅羨那……得須陀洹。乃至阿羅漢者。有種辟支佛善根者。有發(fā)無上菩提心者。皆大歡喜。頂戴奉行?!?p> 次日初晨,沒有凡人來燒香拜佛的天音寺空了許多,百丈方圓的廣場上偶爾只見一兩個小和尚灑掃。
大雄寶殿內(nèi)如來金身下方依舊是擺著一副香案,上有四盤供果,分別為梨子、蘋果、橘子、香橙,只是看起來像是換了新鮮的;供果之前立著的一個銅爐,上面依舊插著三枝細(xì)檀香,正飄起縷縷輕煙,飄散在空氣之中。
法相在領(lǐng)著一眾師弟誦讀了一遍《佛說出家功德經(jīng)》后,坐在最前方打坐的普泓上人便轉(zhuǎn)過身,給眾位弟子講解起了這本經(jīng)書。
講的大概意思是“佛陀欲令阿難度化鞞羅羨那王子出家,乃令阿難為之解說出家之功德,謂出家乃勝于布施等一切功德,諸功德中以此為最上。初時,佛聞鞞羅羨那王子之音樂,記彼七日當(dāng)命終,遂使阿難勸其一日一夜出家。以此出家功德,命終后生于天上,二十劫間不墮三涂,常生天上、人間,最后得辟支佛果。阿難又問助人出家之福與障人出家之罪,佛具答之。其徒載諸文,遂成書,名之《佛說出家功德經(jīng)》?!?p> 在講解過程中,諸位弟子或深思;或搖頭;或者有的一副恍然大悟但很快又滿臉迷惑;又或者側(cè)著頭和別的師兄弟說著什么,不知道是在討論經(jīng)文的內(nèi)容還是在說這昨天寺內(nèi)發(fā)生的趣事;更有甚者,聽著聽著眼睛緊閉,眉頭緊皺,身體坐的端正,頭微微下傾,給人一副苦思冥想的感覺,但鼻息間微微的鼾聲暴露了他的真實狀態(tài)。(此段參考學(xué)生時代上課的狀態(tài))
“師伯,這世間佛真的存在嗎?”在整個大殿只有普泓上人回蕩的講解聲中,一到突兀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普泓上人的講解。眾人錯愕了一剎那,齊齊扭頭看向一個靠后的角落。那個三年來整天閉眼盤坐的小師弟此刻竟睜開了雙眼,眼睛直直的盯著普泓上人。眼里滿是執(zhí)著。
“若心存善念,眾生都是佛!”普泓上人看著那道三年來日益瘦削身影,并未責(zé)怪其打斷自己,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既然眾生都是佛,那為何日日燒香拜他!”法海手指著如來金身。
沒等普泓上人開口,又繼續(xù)激動的說道:“我祖上世代供養(yǎng)諸佛,十年前惡鬼殺我父母,戮我親族的時候,佛在哪里?我?guī)煾冈诜鹎笆谭盍藥装倌?,為蒼生以己身鎮(zhèn)壓邪物‘嗜血珠’。三年前我?guī)煾阜赶逻^錯,痛不欲生,難以安息的時候,佛又在哪里?”天音寺眾位僧人震驚的張大了嘴,自天音寺建立以來,從未有人敢在大雄寶殿,更何況這人還是天音寺弟子。
法海咆哮似的問過之后,好像平靜了許多,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倒對著普泓磕了個三響頭。又繼續(xù)說道“弟子放肆,師伯見諒。但這等只會高高在上,享受人間香火,卻不管人死活的佛,弟子日日拜他作甚。弟子準(zhǔn)備后日下山歷練,還望師伯恩準(zhǔn)!”說完便又把頭磕在地上,不再起身。
“去吧?。?!”普泓上人嘆息般的應(yīng)了一聲。得到準(zhǔn)許,法海起身雙手合十,腰微躬向諸位師兄行禮后就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走出大殿。法相起身準(zhǔn)備挽留,只是頓在原地,腳卻怎么也無法邁出。
大殿內(nèi)一下子靜了下來。
靜的可怕。
須彌山下幾百里外的一個小村莊里,六十余戶人家,三百多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橫七豎八的躺在村子里的各個地方,身體僵硬,成了尸體,尚未流干的血液從尸體中流出,在低洼之處匯集成了一條河,蒼蠅亂飛,血腥之氣,腥臭難聞。有一只烏鴉已經(jīng)從遠(yuǎn)方聞風(fēng)趕到,落在房頂,等著尸體腐爛。
而在這神州浩土上,這樣的村子數(shù)不勝數(shù)。
天空之上,無數(shù)慘死的冤魂的吼叫,在九重天闕回蕩,久久不能停息。
而在貫通在這片土地上的大路小道旁,每走幾步就可以看見一具餓殍,男女老少都有??雌饋砗孟袷翘与y途中或餓死,或病死,或被人殺死。
只是,這世間,哪里還有凈土?;蛟S,凈土只是在那傳說中的佛國才有吧。只是,佛又在哪里?那些太平盛世受盡人間香火的佛在哪里?。渴欠襁€在那廟宇之中滿身鎏金,面帶慈悲的看著這些螻蟻般的凡人在人間掙扎。
殘陽如血,映紅了西邊天際的晚霞,遠(yuǎn)遠(yuǎn)望去,云彩的邊緣上似還有一層細(xì)細(xì)的金光,十分美麗。天地美景,其實本在身邊,只在你看與不看,有心與否的。法相眺望遠(yuǎn)方晚霞,怔怔出神,站了一日夜的他,清秀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的疲倦之意,反是清澈目光之中,閃爍著深邃智光。
“你在看什么?”突然,一個聲音從他身邊響了起來,法相陡然一驚,從自己思潮中醒來,卻見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來到這個庭院里,正站在自己身旁,微笑的望著自己。
法相合十答道:“回稟師父,弟子正眺望西天晚霞,忽有所悟,乃至出神,不知師父到來,怠慢了?!逼浙先宋⑿Φ溃骸皡^(qū)區(qū)俗禮不必在意,倒不知你從那西天晚霞之中,所悟何來?”
法相微一沉吟,道:“弟子在此站立一日一夜,夜觀繁星而日見青天,至此刻繁華消退旭日東沉,只殘留些許余光照耀西天。不覺得心頭竟有悲傷,人生如此,光陰如此,天地萬物盡數(shù)如此,弟子一時竟不知生在這天地之間,如此渺小似滄海一粟,生有何意?”
普泓上人點頭道:“你果然有過人之智,徒兒。這天地萬物,皆有其本身命數(shù)所在,是以雖千變?nèi)f化,終有其不可違逆天命之道。你能從這日升日沉間領(lǐng)悟到這一層道理,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p>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師父夸獎,弟子不敢當(dāng)。只是弟子雖然稍有所悟,心頭之惑卻反而更多更大。弟子不解,既然天命已定,萬物終究凋謝,這無數(shù)世人忙碌一生,糾纏于人世恩怨情愛,卻是為何?我佛說普度眾生,眾生亦皆可渡化,但眾生卻未必愿為我佛所渡,這又為何?難道佛說西天極樂世界,無怨無恨無情無欲,竟不能吸引這蕓蕓眾生么?弟子愚昧,請師尊指點。”
說罷,法相低下頭去,合十念佛。普泓上人注視法相許久,緩緩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卻沒有立刻回答,反是看向法相剛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注目片刻之后,道:“你剛才所看的,可是這西天晚霞?”法相道:“是,弟子見這時光飛逝,旭日西沉,光陰不在,心頭悲傷困惑,所以請問師父?!?p>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這殘陽就要完全落山了,到那個時候,便是連這晚霞,也是看不到的。”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只得應(yīng)了一聲,道:“不錯?!逼浙先说粗魈焯祀H,只見那殘陽緩緩落下,天空中越來越暗,暮色漸臨,淡然道:“夕陽無情,挽留不得。但是明日一早,你是否還能看到這初升之日呢?”
法相身軀一震,心頭若有所動,一時竟不能言語,面上有思索之色。普泓上人回頭看著法相,面上淡淡一笑,再不言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終究完全落山,過不多時,只見一輪明月緩緩從東天升上,月華如水,耀耀清輝,灑向人間。夜幕中,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寧,雖不復(fù)白日里繁華熱鬧,卻另有種靜默幽清的美麗。
而須彌山頂小天音寺里,那個小小庭院之中,師徒二人一言不發(fā),安靜地站在庭院里,在輕輕吹過掠起衣衫一角飄動的山風(fēng)中,悄悄地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月近中天,安靜的小院之內(nèi),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法相面有喜悅之色,踏前幾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見月華耀眼,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轉(zhuǎn)過身來,向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禮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悟了?!逼浙先搜壑袧M是欣慰之色,此刻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縱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臉上也一樣浮現(xiàn)出真心歡喜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撫摸法相頭頂,連說了三字。
“好!”
“好!”
“好!”
普泓上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搖了搖頭,面上喜悅之色漸漸淡去,淡淡道:“你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更緊要的,卻是你對佛學(xué)佛理,另有一層慧心。雖你小師弟天賦更勝你一籌但其固執(zhí)的性格,更甚于你師叔普智。希望此次下山游歷,能領(lǐng)悟吧!十五年前地獄之門大開,雖然我們幾大正道宗門合理封印,但終不能一直封印下去,這幾年從那地方逃脫出的惡鬼越來越多,蒼生堪憂?!?p> 普泓上人說完就向自己的禪房方向走去。只是其背影,顯得有些佝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