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勒大人?!?p> 壁燈上消融的燭火被琉璃屏風(fēng)上的山水墨竹畫給切割,遠(yuǎn)看著像是某種魂獸的復(fù)眼,把屏風(fēng)另一側(cè)的視角摔成無數(shù)的碎片,隨著角度的變化,猶如萬花筒那般繚亂。瑞年在幾位狐娘子的簇?fù)硐聫钠溜L(fēng)后走出,一雙冰藍(lán)的獸瞳淡漠地望著那幾個站在他店里大堂的高大客人。
來者是近年來風(fēng)頭正盛的海紅巡邏隊隊員。
“吃什么做的!怎么能讓客人們站在大堂里也不招呼招呼?!”于是他皺眉,向著身邊人怒斥道:“都還站著干什么?趕緊去清幾間上房出來招呼人!”
“是是是,年哥…”
為生計而奔波,為活命而賣命,獸人族敷出不敷入有來無回只靠繁衍總像是個死循環(huán),瑞年心里明鏡清的很,卻也不甘,不甘族人淪作階下奴,不甘優(yōu)勢被人當(dāng)槍使,更不甘畢生為一紙契約左右,…他冰藍(lán)的獸瞳看向眼前這幾個和他一樣身形高大的鮫人,雙方種族之間的差異并不大,前者精壯敏捷后者粗獷野性,用世界種族排位來說,除了占比量最多的人族外,獸人族與鮫人族其實也算是異族中的兩個小分類,只是規(guī)則下弱肉強(qiáng)食,誰也看不慣誰,更何況是靠著別人爬上頭的鮫人族。
“見笑了,小孩不好管,也不知道配合,給各位添麻煩了。”
所有人都不認(rèn)同,可所有人都忌憚。瑞年朝為首的鮫人笑了笑,然后親自把站大堂里的幾位鮫人往館子里引:
“有什么事進(jìn)去坐著講,請隨我來?!?p> “不用麻煩,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p> “嘖嘖嘖,大晚上的也要加班,還真是壓榨勞動力…”用兩條腿跑整個藍(lán)照,比在水里繞著大陸板塊游幾圈辛苦的多,但瑞年不是第一次與海紅巡邏隊的人打交道:“既然不是來我這小館子里放松,——那諳副隊領(lǐng)著人來就是辦公事了。”
“……”
“不知我這小館子是犯什么事,惹得巡邏隊的各位犧牲休息時間也要趕來?”
光暗明滅,腳下的影子也隨之晃了又晃,引路的店主人邊說邊望向身旁落后半步的鮫人,冰藍(lán)的雙眸中盡是嘲諷之色。諳渃面色不變,倒是身后的兩個新進(jìn)年輕小輩面色一狠,似是從未在云流之城以外的地方得到這樣的對待,咬牙才要開口,就聽他們的副隊說道:
“與大人無關(guān),我等只是追捕重犯而例行公事來搜查,還請大人配合?!?p> 盡管各家族不怎么把云流之城放眼里,可在光明之都的威壓下,他們多多少少還是會把臺面功夫給做足,…只是這個‘他們’里卻不包括脈獸封印者,——擁有可毀滅卻不可控的力量,陰晴不定又隨心而動的性格,這似乎就是藍(lán)照所有人對成為脈獸承載體的封印者的唯一認(rèn)知。
“搜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來石荒原就直奔我這來,繞那么多圈子還不如直接說我藏人了?”
什么破事爛事準(zhǔn)第一個找上門來,美曰其名巡查安全保護(hù),實則是對下層封印者進(jìn)行監(jiān)管,防止封印者之間私交甚密。瑞年老早氣笑了,眼下瞧著那兩個憤懣的年輕崽子,更是直接:
“怎么,我這好好開個門做個生意也被你們查三管四,知道你們來一趟我損失多少嗎?那人都以為我這店是黑店不來了,還不如我直接上卡瓦拉大漠混個傭兵來糊口!”
“……”
“各方領(lǐng)地自己管自己的,就你們狗拿耗子,裝殷勤!”
“放肆!”
初出茅廬的新兵蛋子哪被這樣懟上臉過,只見燭火之下寒光一晃,未等那點銀白徹底嶄露,便聽見哐當(dāng)?shù)囊宦曧懺谶@走廊上響起。錚亮的長劍沒能出鞘半分,便從其主人手中跌落,年輕的巡邏兵雙目睜大,目光不可置信地越過身前為首的副隊落在那名獸人身上,只見對方雙手負(fù)在身后并沒正眼看向這邊,可那修為之外的威壓卻毫不遮掩地將他們一行巡邏人員給壓迫的雙肩發(fā)顫。
“這管教比我這里的小孩還要差?!?p> “抱歉,驚擾大人?!敝O渃沒去正視面前人,也沒去管身后那沖動一時害的整隊都在承受瑞德勒威壓的小年輕,他低著頭,淺褐的雙眸看著自己的腳尖,用自己沙啞的聲音說道:“還望大人配合搜查?!?p> 嫌棄地看著這些來客,瑞年撇撇嘴也沒立刻回應(yīng),邊壓了壓人后又?jǐn)R了幾秒,才一副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樣子應(yīng)允道:
“行!都是混口飯吃,我一個兢兢戰(zhàn)戰(zhàn)的打工人也攔不住你們巡邏隊的,要配合你們嘛,這是當(dāng)然要的!但是,——”
“……”
“鑒于你們前幾次造成的損失慘重,…要這趟下來也翻不出個什么明堂的話,就勉為其難的請海紅巡邏隊的各位留下這趟的過路費吧,幾個錢而已,相信各位給得起的。”
有叫囂的資本用起來毫不吝嗇,瑞年滿打滿算著,沒肯讓自己吃虧也不管對方是否會惱羞成怒,趁著人還沒回過神,撤去威壓的同時趕緊把孩兒們給抓來幾個,兩兩分組地塞過去讓領(lǐng)著人去敲門后,…他才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的某位副隊,側(cè)身讓道并遞出請的手勢:
“這邊請,諳副隊?!?p> 水房位置偏,但卷毛捧著滿盆清水走出去的時候,還是察覺到館子里好像比往常要熱鬧不少,那就像是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里似地,炸騰起來噼里啪啦,隔老遠(yuǎn)就能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惱羞成怒?卷毛不知道自己離開后湯池館里又發(fā)生了什么,可當(dāng)他從拐角里出來時,望見他年哥領(lǐng)著個跟竹子似地人出現(xiàn)在樓梯口處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駐步躲在拐角的陰影處。
滿盆清水隨著卷毛的動作而淌出些許,小孩卻渾不自知,貼著墻根窺望著兩人的背影遠(yuǎn)去,才抱著水盆調(diào)頭就跑。
搜查就像是平地起驚雷般一炸一個準(zhǔn),叫那些在客房里做著私密事泡在溫柔鄉(xiāng)里的客人們一個措手不及,女人抱著遮羞布,男人捂著襠下物,酒鬼摟著陳年醋,醉鬼吐得滿地污,一個個昏昏沉沉醉生夢死,被打攪了好事懵懵懂懂罵罵咧咧的才要爆發(fā),卻在看清來人是一個面無表情,膚色跟泡棺材液里的死人似地海紅巡邏隊人員后又瞬間萎了。
“打擾了打擾了!稍后我們會送上補(bǔ)償?shù)?,謝謝各位配合!”
“打攪您也不對,這不為了安全嘛,您接下來的消費都給免了!”
“免單?這…我可做不了主,但我私下里給您個五折已經(jīng)是最大優(yōu)惠力度啦~”
如此來來回回,此起彼伏的埋怨聲也是將湯池館的熱騰給澆滅了大半,那面無表情的搜查人員前腳剛走,后腳負(fù)責(zé)殿后的丫頭小廝就是費盡心思地哄著客人,想要盡最大努力地減少生意損失。瑞年并不在意這點損失,這會兒領(lǐng)著諳渃查房的他只想給半小時前的自己抽個耳光子,…他應(yīng)該直接說個房間讓卷毛領(lǐng)著人過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敲門跟開盲盒似地玩心跳。
【后悔了吧~】
【早叫你修煉上心點,別不至于連對方的修為也感知不到?!?p> 敲了敲門,等上兩秒鐘然后拉開房門,映入眼簾一片花白的肉褶子以及耳邊響起的尖叫與咒罵聲讓瑞年一臉麻木。
【你還把那小祖宗給人拎著,萬一瞧出點什么怎么辦?】
瑞年扯著笑和房里那暴躁的胖子調(diào)侃著話,見諳渃直來直往的從里間出來了,才漫不經(jīng)心的給這房間里的客人打了個七折并送了個生魚片套餐。他無視識海里那個碎碎念的聲音,拉上房門,余光里忽然就是瞥見身后的走廊上躲著的小孩正偷偷摸摸地往他這看時,他瞇了瞇眼,轉(zhuǎn)身大步跟上了默不吭聲地走在前頭的巡邏兵,然后打趣道:
“不知道諳副隊找到想找的沒?實話說現(xiàn)在這樣子,總讓我懷疑你們巡邏隊是在混加班費的哈哈哈?!?p> “……”
“哎呀,我這是不是戳破了什么行業(yè)秘密???畢竟隔墻有耳這種事情了不少見吶!希望是沒人聽見呢~”
冷嘲熱諷的話語聽得并不少,要什么都計較的話那吃虧的還是自己。諳渃冷冷地掃了眼那嬉皮笑臉地與自己擦肩而過去敲門的封印者,在意料之內(nèi)的沒得到回應(yīng)后,他也沒再等,而是直接越過人上前去就要把門給拉開:
“搜查?!?p> 這扇房門上被下了一道隔音術(shù)式。意識到這房間里面或許不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時,諳渃已經(jīng)沒有可退縮的理由,畢竟任誰努力工作然后被旁觀者說做渾水摸魚時內(nèi)心都會覺得變扭不自在,——門里的客人大概已經(jīng)察覺到他開門的意圖,附在門上的隔音術(shù)式被撤去的那一剎那,客房的門也是被人給從里面打開。
諳渃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就聽見開門的人說道:
“有什么事嗎?”
“是你?!?p> 看清開門的人,走廊上的二人有一瞬間是神態(tài)各異的。諳渃是沒看見身后瑞年那白了又白的臉上是怎樣的變扭,他只是望著眼前這個開門的男人,覺得眼熟之際,再細(xì)想一下,不正是昨日在人類基地時見到的那名雇傭兵嗎?這種巧遇讓諳渃內(nèi)心有些微妙,他站在那,在開口兩個字的第五秒后,才硬著頭皮說道:
“例行搜查,麻煩配合?!?p> 性格如此,說出的話是單刀直入?yún)s也沾上了不知名的緊張,諳渃故作鎮(zhèn)定,不因他不善言辭更是因為他看不透對方的一身修為??蓪Ψ讲]有多大感覺,…只見人拿著毛巾擦著頭發(fā),白凈的臉龐在燭光下略顯蒼白之余,他眉頭微微蹙起,像是不滿連著兩天都碰上這些破事兒,卻還是房門敞開讓道出來。
“請進(jìn)?!?p> 房間統(tǒng)一配置,不像一路查房過來看到的滿眼污穢,反而是干凈整潔沒有多少使用的痕跡。諳渃進(jìn)了房間就直接將精神力鋪開去查勘。他是一名守護(hù)者,修為在鮫人族中出類拔萃的一個,因此在搜查這方面精細(xì)的比其他巡邏隊員還要敏感,——瑞年雙手懷抱倚在門框上,看看諳副隊里里外外檢查得仔細(xì),又看看那坐在茶幾旁悠然自得地給自己沏茶倒水的夜無月,他的八卦心被撓起,在不能直接開口詢問的情況下,于是就擠眉弄眼的朝對方使眼色,…可這位客人從頭到尾都淡定的仿佛不認(rèn)識他似地,慢條斯理的洗杯倒水,然后眸光抬起,看向從里間走出來的諳渃:
“大人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
不咸不淡又事不關(guān)己的目光與語氣似乎和昨日沒什么區(qū)別,諳渃看了眼那氣定神閑的雇傭兵,對方身上穿著屬于這里的白色浴袍,比昨天那一身黑衣看起來順眼的多。他對人類雇傭兵好感不大,但鑒于昨晚這人的積極配合,他還是耐下性子說道:
“無事,打擾了?!?p> 查房查得雞飛狗跳也有驚無險,瑞年殿后合上門時朝房中的年輕男人望了眼,象征性的嘮叨兩句客氣話,然后又匆匆跟上往回走的諳渃。
茶滿七分,細(xì)碎的茶葉飄在水面上,房間里的人聽著門外腳步聲漸遠(yuǎn)直至消失,才將手中的茶水往茶盤里倒去,然后起身走進(jìn)里間。也難怪對方會撲了個空,不論有沒有瑞年的拜托,那丫頭總是有備無患地給自己留了條后路。夜無月看著空蕩的里間,除卻帶著皺褶的被褥有使用過的痕跡外,現(xiàn)場哪怕呼吸的空氣,也被夜里的涼風(fēng)從半掩的窗縫間悄悄卷走置換。壁燈上的燭火隨著微弱的空氣流動而無聲晃動著,藏匿在黑暗中的男人再次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站在他身后:
“是她自己離開的?!?p> “我知道?!币篃o月沒去看對方,輕聲說道:“醒過來就好?!?p> 湯池館三層樓,夜無月所處的客房是最后一處,海紅巡邏隊的隊員齊心協(xié)力,客房檢查完之余也是將前門后院的各處角落給搜查得一干二凈,他們倒是巴不得找到點什么,可現(xiàn)實是干干凈凈半點毛病都找不到,…直接將那滿腔熱血的年輕小輩給生生氣成河豚,和伙伴站在大堂里,目光憤懣地瞪著那和諳副隊講話的獸人族封印者,毫不懷疑對方從一開始就是挖坑看著他們跳。
這確實是個坑。
瑞年身旁的狐娘子拿著一副算盤打的噼里啪啦,大堂里偷摸著圍觀的小廝丫鬟也不再怯怯懦懦,雙眼放光仿佛是餓得皮包瘦骨的狼崽子忽然看見幾條行走在陸地上的大魚似地,看得剩下的巡邏人員毛骨悚然。
“…客人投訴精神損失賠償優(yōu)惠這些,就按照上房的服務(wù)來計算價格,云流之城嘛,我們當(dāng)然要用優(yōu)質(zhì)服務(wù)來結(jié)算,還有人手耗用和茶水費招待費這些也別忘了。”
“老板,算好了?!昂镒铀惚P打的飛快,跟著瑞年的語速剛好停下,給大堂里的人說道:“一共三紫晶幣二百五金幣。“
“零頭抹去,直接算三紫晶幣好了!消費清單也給我準(zhǔn)備一份給巡邏隊的各位,不然回去他們報銷不了?!比鹉晗窆衽_后的丫頭吩咐道,邊說還邊看向諳渃身以及他身后的隊員:“看我想的多周全??!這點零錢,想必巡邏隊的各位也不會吝嗇到用賒賬來應(yīng)付吧?”
“……”幾個巡邏隊員臉色青灰,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啥,偏生的還不能抗議。
“四紫晶幣,不用找了?!?p> 諳渃沒太多心思和這位瑞德勒封印者糾纏,在幾個下屬憋屈的注視下,他直接拿出四枚圓潤的紫晶貨幣放柜臺上。
和封印者打交道,最麻煩的就是應(yīng)付那陰晴不定的脾性,雖說隨著年齡的增長,作為承載體本身的封印者也會明白事理,但耐不住他們從小有被慣著的性子,普通人耍脾氣是小打小鬧,換做他們的話就是毀天滅地,…因此諳渃并不想趕著湊上去撩火。
可上層吩咐下來的活兒,他又哪有本事拒絕得了呢?
諳渃帶著人呼啦啦的往大門走去,結(jié)果前腳還沒邁出大門,迎面就是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
“海紅巡邏隊?請問這里是發(fā)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了嗎?”
“?。?!”
大概今天真不適合下班加班。
諳渃在湯池館的大門口處駐步,看著那從夜色中走來的身影,一時間覺得自己臉上的淡定再也掛不住。來者是一位端莊淑雅的女性,五官精致俏麗,一頭淺金長發(fā)用寶藍(lán)的綢帶松散的束起,搭配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金邊淡藍(lán)及膝長裙,素雅靚麗,看著清麗脫俗舒心的很。只見人站在湯池館的大門口外,在大紅燈籠之下,她外露的皮膚白皙透嫩吹彈可破,一雙如寶石般澄澈透亮的藍(lán)眸正安安靜靜地看著站在湯池館大門前的諳渃一行人。
這目光看得諳渃喉頭梗塞,好半晌,才聲音沙啞的說道:
“見過洛絡(luò)格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