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個人跳舞
時針終于指向了五點!
這漫長的一天終于結(jié)束了!說它結(jié)束,它其實還沒有結(jié)束,至少要再過四個小時他才能躺下睡覺,再過七小時歷法上才進(jìn)入下一天。但這個時間是他相對自由的開始,他不用再坐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座位上,不用再聽命于某個人的指揮。今天剩余的時間完全屬于他自己。他按照像機(jī)器固有的程序一樣關(guān)了電腦,換上衣服,揣好還勉強(qiáng)能打電話的手機(jī)(每天都需要充電),摸了摸兜里那串鑰匙,沿著固定的路線去打卡。機(jī)器照例說了聲“你好”,這是每天他難得聽到的非人的問候。他按早晨來時相同的路線和相反的方向來到電梯門前,這時電梯剛剛下去。于是他閉上眼睛,一是想緩解一下雙睛的干澀,一是眼前確實沒有什么可看的。雪白的墻壁沒有一點人情味,光滑的鐵門掩蓋著無數(shù)骯臟和齷齪。他讓自己在這短時間內(nèi)處于一片相對的寧靜中,強(qiáng)迫大腦處于一片空白,努力尋找今日與往日的不同。他多想每一天過得都和前一天不同啊!他不想做偉人領(lǐng)袖,不想做百萬富翁,盡管隨著物價的狂漲百萬富翁已不算什么真正的富翁了。但是這個小小的愿望他依然實現(xiàn)不了。他每日過得都千篇一律:上網(wǎng)看看今日的天氣以及對明日天氣的預(yù)測,上博客上看看點擊率增加了多少,瀏覽一下新華網(wǎng)上有哪些要聞,看看郵箱中是否有新的郵件……正在他為又一天無意義的重復(fù)而沮喪時,電梯開門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他睜開眼,邁步走進(jìn)了隨時都可能會顫幾下的電梯。
他又閉上了眼睛,靜靜地感受著電梯的下沉。一層,二層,三層,……這次電梯沒有經(jīng)過一次中間停頓直接降到了一樓。他憑著直覺和經(jīng)驗判斷:電梯已經(jīng)到一樓了。等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他睜開眼,邁大步走了出去。
邁著幾乎沒有誤差的步伐,他走在每日來時走一次、去時走一次的走廊里。走廊陰沉沉的,唯能聽見的是頗有節(jié)律的高跟鞋的聲音和前面兩個女職員的竊竊私語聲。走完了固定的步數(shù),他來到了辦公樓的大門前。推開大門,一股清新的冷氣迎面撲來。昨日還是早春的氣候,今日又讓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寒冬的余威。他瑟縮地緊了緊外衣,加速向家中走去。
北方早春的天氣就是這樣,人感受著刺骨的春寒,地面上的水卻以液態(tài)形式存在著。他小心地在水、冰、雪共存的復(fù)雜地面上行進(jìn)著,從后面駛來的出租車卻不顧及行人離水坑很近,飛速而過,將他新?lián)Q的褲子濺上了幾個可惡的泥點子。他不顧斯文地破口大罵,在為司機(jī)沒素質(zhì)、缺少公德心而氣憤的同時也為在干洗店花五元錢剛剛洗過的這條褲子而心疼。他不能明天再把這條褲子送去洗,那樣太費錢了,只能是上班前先將褲角干了的泥搓掉,再用抹布浸上水將污痕擦拭干凈。
幾分鐘到了家。他沒有買菜。冰箱內(nèi)有一塊他昨日新買的豆腐,他準(zhǔn)備切下三分之一,放在盛著昨日做炸醬面剩下的一點肉醬的小缽里,放在電炒鍋上一蒸。剩的醬顯然是不夠的,但是冰箱里還有以前剩的香其醬,足夠拌豆腐用了。
打開房門,屋中當(dāng)然是冷冷清清的。父母遠(yuǎn)在他鄉(xiāng),老婆孩子不在這里,迎接他的依舊是狹窄的空間和凌亂的秩序。這些他并不在意,因為他為求學(xué)十七歲便離開父母,成年后自己獨身多年,孩子生下來也沒有在他身邊呆上幾天。不知什么原因今天他覺得特別郁悶,也許是因為孩子的咳嗽還不見好,也許是因為老婆的眼病未見痊愈,也許是因為即將面臨的再次搬遷和網(wǎng)上租房價格的高居不下……總之,他的心情無比煩躁,這種情緒一年中總有那么五六次。為了排解這種郁悶,他有時出去暴走,有時躺下來聽聽薩克斯,有時到窗前朝著外面大吼兩聲……可是今日,他覺得以上幾種方式都不管用,他隨心所想地找出了那張DJ光盤,放入影碟機(jī),將影碟機(jī)和電視的音量都放到最大。以前他也用這種方式排除過抑郁的心情,但只是聽和看,聽那激蕩的旋律,看那性感的舞女。今日他不知從哪來了一股興致,竟對著電視舞了起來。
要知道他是不會跳舞的。以前和朋友一起到舞廳,他總是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羨慕地看著別人翩翩起舞。而今天,他似乎覺得如果不跳舞,光靠聽舞曲排解不了他那滿腔的抑郁。隨著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那性感的女郎搖起了優(yōu)美的舞姿,男色伴音在大聲地吼著,他在學(xué)著半像不像的偉人腔調(diào),宣讀著開國大典上的臺詞。
他又一次地閉上了眼睛。盡管屋內(nèi)沒有開燈,他盡量不清醒地面對這個他覺得不屬于他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太小了,從門到窗子是四米半,從窗子到門還是四米半。靠煙鹵處的墻角滲水已經(jīng)有三四年了,他和房東溝通了不下十來次,可是問題始終沒有得到解決。從去年夏天起,床的正上方的墻皮也松動了一個扇形,估計今年夏天就有滲水的可能。電燈開關(guān)掉了,他也沒有修,每日都是將兩根電線接在一起,燈泡就閃閃爍爍地亮了。衛(wèi)生間的門很早就關(guān)不嚴(yán)了,好在家里從不來客人,他也就任其半開半閉著??拷淼淖詠硭苷赵诘蔚梧氐嗡?,他就用一個搪瓷缸在下面接著。腳下搬來后第二次鋪的地板革已經(jīng)破了,碎成一塊塊的,有點像世界地圖上歐洲大陸被國境線分開的一個個國家。
戶外的太陽在一點點地偏西,屋內(nèi)光線的暗淡速度卻相對要慢一些,因為他面前的熒屏上有五彩的燈光在閃爍。伴隨著迷離的燈光的切換,舞女的內(nèi)衣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這顏色為她們那嫚妙的舞姿蒙上了一層薄紗,令人神迷,令人心醉。她們那介于粉色與咖啡色之間的秀發(fā)伴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上下飛舞,使得每一個節(jié)拍顯得既狂躁又溫情。他也在情感與音樂碰撞的過程中漸漸地跟上了節(jié)拍。雖然他不會跳舞,但他覺得自己對音律還是比較敏感的。隨著腰部輕輕地扭動,一日由于長坐而積攢的疲勞在悄悄退去,他想一會可能會比往日稍有些食欲。
食欲,這個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反應(yīng),將人壓迫得從生下來就少了多少快樂,多了多少憂愁?。榱怂半S它而來的一系列欲望,人們每天將自己裹藏起來,說著不愿意說的話,做著不愿意做的事。溫飽解決了,按照他原來的設(shè)想,可以每日吟詩作畫、笑傲山林,享受高級精神生活了。但是污濁的空氣和無意的流言將他定義為一個窮人,盡管他原本就是一個窮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想獨善其身卻是真的很難了。于是,他也想發(fā)展了,矮個子老人說“發(fā)展是硬道理嘛”。但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怎么會讓沒富起來的那些人有發(fā)展呢?如果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成了主人,那么誰做奴隸呢?人類能有真正解放那一天嗎?他始終不相信有那一天。大會開完了,國N條又出臺了,房價也漲起來了。物價連續(xù)六年一直在漲,工資和收入?yún)s沒有相應(yīng)地提高得那么快。
不知是誰如此偉大,用七個音符譜寫了千變?nèi)f化的旋律,這旋律能讓你在夏日午后舒緩的薩克斯的伴隨下一邊品著綠茶,一邊搖著蒲扇,欣賞著又一季的花開;也能讓你在心情無比抑郁的情形下在狂野的DJ的伴奏下?lián)u頭晃腦、揮拳放歌,將滿腔的無助和頹喪隨著淋漓的大汗從體內(nèi)傾瀉出去。記得九十年代初他剛開始聽迪士高音樂時很是不喜,認(rèn)為那是一群瘋子在周末時將釋放不了的能量白白地浪費掉。今天他有些感謝這音樂的創(chuàng)造者了,他們真是有先見之明:他們知道人們有承受不了發(fā)達(dá)的現(xiàn)代文明的那一天,如果沒有這音樂,恐怕真的有人會瘋掉。
有人敲門了。放在往常,為了安全起見,他總是要隔門先問一下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然后才決定是開門還是不開。但是今天他沒有問,他恨不得來的是個歹人,最好是搶劫的,那么就和他打一架,不管能不能打得過人家,反正要痛快淋漓地打一架,他欺負(fù)到門上了,我是自衛(wèi)嘛!他望了一眼桌子上的水果刀,估計從門邊退后一步就夠得著。于是,他將門打開了。
來的并不是什么歹人,是他熟悉的每隔一兩個月就來一次的收水費的。人家?guī)撞阶叩剿砬?,開了一張單據(jù),收了他十一元錢。他送走了收水費的,因為沒有打成架而更加郁悶。
舞曲終于切換到了一曲最狂熱的節(jié)奏。這一曲的畫面不是豪華的舞廳,也沒有光滑的鋼管,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萬人廣場狂舞。幾百個不分年齡的男女排成幾隊,從十五六歲到四十五六歲不等,在露天廣場上扭動腰身。燈光并不是很明亮,但卻看得清每個隊的隊形和領(lǐng)舞者頭發(fā)的顏色。鏡頭將他們一次次地拉進(jìn),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窗桑∷麄兊念^上沒有房蓋,不是一樣釋放青春嗎?他又何必為面臨的即將搬家而另尋住處煩惱呢?白天為此還同老婆在電話里吵了一架,有必要嗎?三八婆,讓她滾蛋吧!
熒屏上長蛇般的隊伍在緩緩前進(jìn),后面的用手搭著前面的肩膀。這一刻,他們不想明天,不想未來,只是釋放著能量,釋放著抑郁,釋放著青春。熒屏前的他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是經(jīng)過這近一個小時的狂舞,他的心情輕松多了,汗液卷走了郁悶,能量降低的物體終于穩(wěn)定下來了。
時鐘指向了六點半。他該向往日一樣,一邊做飯,一邊關(guān)注那無聊的實事——省臺的新聞聯(lián)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