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的夕陽,籠罩在沒有榕樹的池塘邊。池塘蓄積了太陽一天的熱量,我和小伙伴們同鴨子在水中嬉戲。剛剛摔完亞麻的男人們赤裸著上身向水邊走來,他們要洗去污濁的汗水和一天的疲憊。婦女們依舊有節(jié)奏地用木棰敲打著破舊的被單,文人稱那種聲音為搗砧聲。媽媽這時也來了,她要把洗澡的鴨子找回家,讓它們回到自己的小窩里去睡覺??渗喿觽兯坪踹€沒有玩夠,它們和媽媽兜圈子,就是不上岸。我怕媽媽投來的小石子傷到我,忙把頭潛到水下。
少年時的夕陽,時常呈現(xiàn)在散文和詩歌中。作家們常愛這樣描述:夕陽西下,牧童騎在牛背上,悠閑地吹著長笛。那時我的感覺是如果有人讓這個牧童去當美國總統(tǒng)他都不會去。古詩里所描繪的夕陽更美:王維的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描寫的景色何等瑰麗;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透著幾分傷感;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又讓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詞人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那時只是覺得夕陽是多彩多姿的,在每個人的眼中、心中都不盡相同。
青年時我看夕陽便不那么美了。散文中的牧童并不悠閑,因為牧牛的時候蚊蟲太多,回到家牧童還要除牛糞,他干的活又臟又累;大漠里看夕陽也沒啥意思,在那里的人們一定又熱又渴,說不定他們還會對著太陽,像謝遜一樣罵上兩句“賊老天,為啥這樣熱”?那時我曾一度感到困惑,不知夕陽究竟美還是不美。
十八歲時我讀了杜甫的《春望》,中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豁然開朗,此時方知夕陽的美與不美,全在于人欣賞夕陽時的心情與心境。你喜愛春風,就覺得它像姑娘的嫩手,在輕輕地撫弄你的長發(fā);你厭惡春風,就可以把它寫成“一陣妖風,皸裂了你的臉龐”。可見,不論晨曦落日,月圓月缺,亦或花草樹木,風霜雨雪,它們都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月亮的圓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我們也無需為花開花謝、草枯草榮而過多傷感。
進入不惑之年以后再看夕陽,心境又自不同??吹较﹃柕膲邀?,不免為已取得的成績感到驕傲;想到紅日即將下沉,又為鬢邊的白發(fā)而輕輕嘆息。范仲淹嘗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此乃人生最高境界。然而真正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閑來曾作了一首詩:“人生秋來醉重陽,一日最好看榆桑。撫琴長嘯東籬下,鬢邊一縷菊花香。”紅日既然無可挽留,我輩俗人,也唯有醉心于菊花的清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