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東致在出發(fā)前去浣仙樓的這一消息在北平傳了個遍,那么耀眼的人物這一走倒把我陷于了眾矢之的。
我不知的是,那日寧東致已出北平,回頭望去后方有一女子站在遠處目送他離開,直到寧先生的車影徹底消失,那姑娘才轉(zhuǎn)身回去。此消息還是許韋宜告訴我的,我一猜便知那是蘇嬌璃??赏饷娴陌傩詹恢?,他們除了隨意猜測揣度,便是明里暗里嘲諷我這個寧家公子未婚妻。
這不,我今日聽聞新開了家胭脂店鋪,便興沖沖地帶著初映上街去了。走在路上,總有些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匆匆瞥一眼,又轉(zhuǎn)過去跟旁人各自交流起來。
初映這丫頭比我還不高興,“小姐,他們這是何意?”她小聲嘀咕著。
我笑了笑,不知如何解釋,正準備讓她無需在意,就聽見賣茶水的鋪子那兒坐著些閑散的人傳來幾陣談話聲:“不過一酒樓戲子,還想跟寧家公子扯上關(guān)系,也不想想自己幾斤幾兩……”隨后是哈哈激動的笑聲,還有附和者:“只是這沈小姐作為寧家未婚妻,倒也是心大啊……”
我不自覺的皺了皺眉,加快了步伐,若我真有辦法阻止,又何來這些風言風語?
我打發(fā)初映先回去,“今日聽到的回去以后切勿亂說,”初映一臉憤懣的看著我,“聽到?jīng)]有?”我加重語氣,她終于點點頭:“初映知道了?!?p> 這丫頭替我感到不滿倒是正常,只是這事若讓爹知道了,恐怕不是一兩句話能解決的了。
那些碎碎的議論聲傳入我耳中,盡管我不想見到那位戲子,但這事已經(jīng)跟我扯上瓜葛,無論怎樣,我終究得去浣仙樓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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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嬌璃在樓上呢,我?guī)〗隳闳グ伞?,這酒樓里的小二倒是熱情,也不知是不是篤定了我會來,提前備好了。
上次雖已見過面,但一步一步走在樓梯上,我還是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我輕微回頭就看見樓下靠窗的位置,月前那兒坐著我和寧東致,我看著他,他看著別人。
好歹也是認識了十幾載的人,對寧東致我自是了解,果不其然,我見到蘇嬌璃的第一眼,便發(fā)現(xiàn)她頭上戴著一支鴛胡釵——那本是配對的釵子。
我看著蘇嬌璃,露出疏離的笑,心里卻難受的不行,這配對的東西,竟然被他送給了別人。
她招呼我坐下,而后沏好茶,我看著她忙碌,舉手投足之間盡是風情萬種,不愧是出了名的。她坐在我對面,先是幾番寒暄過后,我問出了一直不愿提的話。
“沈姑娘可是對寧先生有意?”我把玩著放在桌案上的古扇,開口問眼前這眉眼溫柔之人。
話雖問的輕巧,可是說出去的每一個字都如針一般扎在我心上。我沈知知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如此冷靜地問一個女子是否對我的未婚夫有意。實在是諷刺可笑,可我有什么辦法呢…
良久也不見她回話,我正欲加斥責幾句,抬眸才發(fā)現(xiàn)她正鋪著一張寫著雋秀字體的墨紙讓我瞧:“吾尚有一愿,望汝靜候我歸?!蔽抑灰谎郾阏J出來寫這字的人是誰,于是心下恍然。
蘇嬌璃眼波流轉(zhuǎn),緩緩啟唇:“那日寧先生來尋我,送了我這張紙。我感激于他賜來的各種首飾,但是,更加愛慕于他的絕世無雙?!?p> 然后呢?
“我對寧先生有意,寧先生對我有情。沈小姐可還有疑問?”
我抬頭,自嘲地笑笑,擺擺手,她話里的自信之態(tài)讓我無奈又厭煩,“既如此,那便好?!闭f完我便從那喧鬧之地離開。
你們兩相生歡,比我這一個人執(zhí)念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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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從浣仙樓回家以后,我便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
時間飛逝而過,第二年的秋天又來了,街邊賣糖炒栗子的小店開始排起長隊,月色一日比一日清素,雨聲從熱鬧變得沉寂,人們個個神色清醒,心思澄凈,日子忽然緩慢而悠長。我在夏天的夜晚抱著對寧東致的思念睡不著,奈何今年秋天的夜晚我們同樣無法在月圓時談天喝酒。
但此年秋,他回來了。
許韋宜先前找我聊天,說道:“起風時就應該握緊愛人的手?!比缓筇骄堪愕目粗?,挑著笑意說:“你啊,也去握緊寧東致的手吧,興許還來得及?!?p> 其實來不及了。他回到北平第一日,回的不是家,見的不是我,而是去尋了蘇嬌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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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你告訴我這個當?shù)?,你怎么想的!”寧東致被寧父押回了家,罰他跪在廳中,嚴厲的斥責著。
見他低頭不說話,寧父更加氣憤:“你知不知道外面人是怎么說你的,又是怎么說沈家那個姑娘的?做事僅憑你自己樂意,可有考慮到知知的感受?那是你未婚妻,你回來不先去見她,反倒是去了浣仙樓……”寧父說得急了起來,“咳咳~”好幾聲,連帶著身子都往后踉蹌。
寧東致終于抬起頭,準備伸手去扶,卻被寧老一袖拂開,“去給知知賠禮道歉,否則就別回來了!”留下這句話寧父轉(zhuǎn)身就走,剩寧東致一人不知心情無奈交錯。
寧東致來到我家時恰逢父親同友人出門閑逛,偌大的后院此時只剩下我跟他兩人。
“好久不見啊寧先生,一年之久,不知你在外如何?”我插著桌邊新摘來的花,含笑問他。
他的語氣同以前沒什么變化,就是多了些風塵仆仆和更加的疏離冷漠:“甚好,只是愈加想念北平?!?p> 哦,是嗎?
“哈哈,寧先生確定不是想念蘇嬌璃嗎?”我繞過他,撿起被風吹散的幾片葉子,沒看他一眼。
他良久沒有說話,但我垂眸卻看見那雙黑色皮靴逐漸靠近我,聲音從頭頂傳來:“沈小姐,今日來有一事想與你商量?!?p> “我們,取消婚約吧?!?p> 我顫抖著站起身,他臉上無比冷漠卻又堅定,若不是見過他對蘇嬌璃的的好,從眼底一點點泛濫出來,我倒要開始懷疑他對誰都同對我一般膈應了。
我輕嘆,好像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寧先生,認真的嗎?”
真的打算放棄我了嗎?
他愣了一瞬,而后抱手向我鞠躬:“對不起,沈知知,我很認真。幾年前我便說過,這場婚姻我不認。還望不要耽誤了你,抱歉。”
是啊,你說過的,是我以為我們有可能的。
我累了,擺擺手讓他走,伴著突然驟起的風,我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過往一年我曾最想對他道盡的心意:
“你從風塵蕭瑟中走來,我在秋意正濃處等你,滿身風雨,思念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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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寧東致被寧老罰跪的第三日。
寧伯知道他想同我取消婚約以后便大發(fā)雷霆,讓寧東致跪在海棠園,什么時候收回這句話什么時候再起。
“你家寧先生也挺可憐的,被這般懲罰,連著三天不吃不喝了,哎……”許韋宜在聽說了這件事以后趕緊跑來跟我說道,不時用眼神掃量我,怕我做出什么過激的反應。
“許公子,你怕不是忘了,我馬上就不是他的未婚妻了,如此親昵的稱呼還是不要用了”我強顏歡笑,道不盡苦澀。
他怔了怔,就打著圓場,把這事跳過去了。
但我去了寧家一趟,一個人,一封約定。
我站在寧伯的書房里,拿出那封婚約,一字一句地開口:“寧伯伯,我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于寧先生而言,喜樂有分享,共度日月長的人不是我,你不要逼他?!?p> 寧伯震驚的看著我,似乎想阻攔我繼續(xù)說下去,“孩子,他只是一時犯傻,你們不必……”可惜寧伯話還沒說完,我已經(jīng)當著他的面將多年前兩家長輩訂的婚約撕了,碎碎白紙飄落滿地。
“寧伯伯,我沈知知這一生沒有輸給任何人,獨獨輸于他不愛我?!蹦且惶焯鞖馀?,我的心卻像掉進了萬丈冰淵。
回去時,我故意從海棠園經(jīng)過,遠遠地望見寧東致跪的挺直,一如平日里傲然的樣子。
“就這樣吧,寧東致,放你自由,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重要的事了?!蔽夷胫?,步履沉重的走過那里,卻也希望掠過的衣角能夠被他看見,讓他知曉我來過,讓他有愧于我。
如此,民國四年,北平秋。寧家公子寧東致,違背父母之命,不計兩家長輩之言,以一紙歉信,數(shù)箱賠禮與沈家小姐正式解除婚約。
父親很生氣,可已經(jīng)于事無補。正如前些日子,分明是大風,可我沒能握緊寧東致的手,不是不想握,是少了個身份和資格。
我想起那天離開書房時寧伯伯說的一句話:“這小子倔,向來情深但終究要負了你,還望知知日后定要喜樂一場,莫被這混小子氣著了?!?p> 我不氣,更是有一點羨慕,羨慕蘇嬌璃被他如此愛護,偏袒。
那日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看見野花壓滿枝頭沿途狂野生長,白雪滑落樹梢寒梅怒放。我看見歸鳥蟬鳴,烈日驕陽。
我看見寧東致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又猛地一下子消失不見。
最后定格的場景是滿紙荒唐言,正是當年那封婚約信函,被我撕碎,不復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