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忍辱回去,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就是苦練一輩子,天賦所限,也未必能成為武功天下第一!傾塵身子柔弱,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那是更幫不上忙了。何況,自己也沒有時間等?;实勰赀~多病,萬一他壽終正寢,父親的大仇豈不是一生難報?就在長生絕望之際,江湖中關(guān)于無愿草的傳聞喧囂甚上,傳說無愿草可以實現(xiàn)擁有者的一個愿望,無論那愿望是什么,有多么虛妄。他決定賭一把,反正他的愿望,是那么地難以實現(xiàn)!傾塵執(zhí)意要跟他一起出發(fā),長生雖然不愿意,但是這是母親囑托他們二人要共同完成的愿望,他還是答應(yīng)了。為了顧及傾塵的身體,長生雇了馬車,一路上他們走得很慢,前往無愿村的路上兇險莫測,他們遇到了無數(shù)明爭暗算,而長生也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單純的少年,他一一化解危機,成長飛快,甚至后來,變成了他暗算別人。傾塵總是勸他寬仁待人,他總是微微一笑,偶爾也會答應(yīng)傾塵的要求。經(jīng)歷無數(shù)艱險,他們終于找到了無愿村的入口,來到了彼岸門前。很遺憾,“三生眼”之上,映照不出他二人的臉,他倆不是天下第一之人。貂袍人讓他們獻出一人的性命,否則就無法進入無愿村。剎那間,他動了念頭,要強殺了貂絨人,貂袍人像是看出了他的念頭,陰森一笑,道:“你殺不了我的。就算你殺了我,你也進不了無愿村。因為只有我知道,如何打開彼岸門。多少年來,多少心術(shù)不正的人,都想殺了我,但這次,我饒恕你。因為,你是個有趣又可憐的……”貂袍人話沒說完,低沉地笑了起來,一個答案卻涌上了長生的心頭。
如果長生和傾塵兩個人中一定要有一個人犧牲,那么從理論上來說,最合適的人當(dāng)然是傾塵。傾塵不會武功,人又太善良優(yōu)柔,在弱肉強食的無愿村中,他勢必?zé)o法生存,更何談?chuàng)魯∑渌腥?,得到無愿草?也許傾塵為父親報仇所能做到的、唯一的貢獻,就是這次了!道理雖然如此,事實卻不是如此。無論母親如何做,給長生、傾塵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怎樣的傷害,長生和傾塵都是同一時刻出生的雙胞胎,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一起經(jīng)歷了父親犧牲、家道中落、母親亡故、的巨大變故,他們心有靈犀,彼此有著深深的羈絆,他們是彼此在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親人,從表面上看,是傾塵依賴著長生,實際上,長生也依賴著傾塵,他依賴著傾塵的善良、溫暖,在每一次的血雨腥風(fēng)中,他都靠著傾塵的愛艱難地挺下來。他們是彼此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他們對彼此有著最深的感情。如果要給世界上的人按重要性排個序,他們一定將對方排在第一位,然后才是自己。因此,與世人正好相反,這個殘酷的選擇對他們來說,活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傾塵那時帶著與以往一樣純真的笑容道:“哥哥,對不起,這次,讓我來好么?原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跟小時候沒有分別,原諒我做了這個懦弱的選擇,還是讓你,背負著所有的痛苦走下去。但是,哥哥,答應(yīng)我,即使沒有了我,即使你再痛苦,也要堅持活下去,好么?這個世界那么大,你一定會遇上一些人,他們會相信你,會愛你,你所有等待的痛苦,他們都值得?!?p> 傾塵與長生的人生走得太辛苦,背負了太多這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承受的東西,選擇死亡,對他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他終于可以放下心頭的所有重擔(dān),不用再日夜憂心父仇是否得報,不用在深夜夢見母親的慘死而驚醒,不用為曾經(jīng)發(fā)下的毒誓完成希望渺茫而為兄弟、母親內(nèi)疚、不安。而且,還是正大光明、為了復(fù)仇不得不犧牲的死亡。對他們二人來說,活下來的那人才是最痛苦的。他不但要繼續(xù)承擔(dān)一切的壓力,活在悲傷的回憶之中,在這世上,連唯一那個能理解、擁有著和他一樣痛苦的人,也不見了。他們是彼此的依賴,彼此世上最重要的人,因此,活下來的人,將永遠承受失去對方的痛楚,一生活在永失所愛的陰影之中,一生懷念著對方,一生忍受著天人永隔的寂寞,卻還不能放棄生的希望,拼命地孤身一人地前進著,在這爾虞我詐的世界中存活,還要承擔(dān)起為父報仇的重任!
對他們二人來說,犧牲的那個人,才是最輕松、最幸福的人;活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沉重、最痛苦的人。
與小時候一樣,長生選擇了成為背負的那個人,他微笑著、最后一次摸摸傾塵的頭發(fā),道:“沒關(guān)系的,我答應(yīng)你?!?p> 傾塵聞言舒了口氣,他仰頭凝望著蔚藍的天空,天空上灰色的鳥兒在自由地飛翔,道:“哥哥,你知道么?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看書,我很喜歡武功,從小,我就非常羨慕你。我很想像你一樣,自由地練習(xí)各種各樣的武功。哥哥,我最喜歡你那招‘諸神黃昏’,它的名字那樣好聽,簡直不像是武學(xué)家取的名字,使出來就像晚霞漫天的黃昏一樣美麗,哥哥,你能對我用一次么?拜托你,我是這么懦弱,連想要擁有的死亡都怕啊。但是我想,如果是我最愛的哥哥殺了我,我就沒那么怕了。”
長生心中掠過一陣疼痛,他沉默良久,終究像以往縱容弟弟一樣,道:“好?!遍L生雙掌迅如流星般拍出,像是生出了無數(shù)雙手掌的幻影,籠罩了傾塵全身。待長生站定身形,收回雙掌,傾塵已中了他三十六掌。
長生靜靜地站在原地,傾塵仍是面帶微笑,忽然“哇”的一聲,傾塵吐出一大口一大口鮮紅的血,長生覺得他把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吐出來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能流出這么多的血,那些血染紅了傾塵面前的地、青碧色的彼岸門,連長生的回憶都沾染著鮮艷的紅色。
傾塵吐完他這一輩子最多的血后,仰面倒在地上,他的目光嘆息般穿過天空,凝望著遠方,夕陽的余暉映照在他玉瓷般的臉上,傾塵道:“我好像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黃昏……”
然后,那雙溫柔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長生只覺一陣劇烈的痛楚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艱難地用手捂住胸口,好像想穿過胸膛,捂住那不斷跳動的地方,好讓它不至于如此酸痛,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傾……塵……”,隨即“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長生雪白的衣衫!
那神秘人見慣無數(shù)風(fēng)浪,見慣了無數(shù)親密無間的人在他面前反目成仇,今見此慘劇,也不由動容,他長久沉默著,終于還是將手搭上傾塵的尸身?!爸ㄑ健币宦暎岷诔林氐谋税堕T在貂袍人身后緩緩開啟,薄長生沉默地走進了那看不清道路的彼岸門中,任濃重的黑暗將他的身影徹底淹沒。
從此,在世間,他再無一個親人,再無絲毫牽掛,再無一條退路,再無任何害怕的事!
從此,他是自由的風(fēng)!是被黑色所染的風(fēng)!他所走過的路,每一步,都是鮮紅的腳印,他背負著三條性命,也隨時把自己的性命拎在手里!
愿醒講完了他的故事,醉生和思酒也聽完了他的故事,長久的沉默籠罩著三人,思酒雖然料到愿醒可能有著黑暗的過去,卻也沒想到他背負著如此深沉的痛苦。那時在傾塵宮初遇的少年,是如何掩藏著心底的傷痛,露出那樣天真明媚的笑容?
醉生忽然撲進愿醒的懷中,她的手深深地環(huán)住愿醒的背,好像這樣就能將他一直以來默默承擔(dān)的痛楚分過來一些,她深深地擁著愿醒,愿醒僵硬地任由她抱著,他的手伸了又伸,像是不知所措,終于,那雙手顫抖著環(huán)住了醉生。
醉生語無倫次地重復(fù)著:“愿醒,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再不會是孤身一人。我放棄我的愿望,我們一起尋找無愿草,把無愿草給你好不好?”
愿醒長久地沉默著,終于道:“謝謝你們?!?p> 思酒道:“我們在傾塵宮遇見你時,你借用了你弟弟的名字,也假扮了他的樣子吧?”
愿醒放開醉生,黯然道:“是。他是這世上頂頂溫柔的人,也是這世上最最需要照顧的人。你們?nèi)羰且娺^他,一定會很喜歡他,像母親喜歡他那樣喜歡他?!?p> 醉生道:“我一定會喜歡他,因為他是愿醒的弟弟?!?p> 愿醒聞言抬起頭,夜明珠的光輝映進他的眼眸,讓他的眼眸看來流光溢彩,他低低道:“謝謝你,醉生?!?p> 薄愿醒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他站起身,道:“水晶宮我已輸給了你們,我們就此別過,我也要去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了。”
思酒挽留道:“我沒有愿望,醉兒的愿望靠我們自己應(yīng)當(dāng)也能實現(xiàn),我們不如一起尋找無愿草,將它給你,我們?nèi)寺?lián)手,定可事半功倍。何況,”思酒頓了一頓,道:“你不想和我們在一起么?”
薄愿醒躊躇了好一會兒,顯然也是心動不已,良久,他還是搖頭道:“有些事,注定要自己完成。這是我一人的仇,我絕不假借他人之手。我將告訴你們我所知道的一切。關(guān)于無愿草的秘密,悲歌占星后言道:天下第一,水晶宮殿;神音天降,霓裳羽衣;若無知音,無愿可許;若遇知音,仙草遠霧。悲歌的話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但無論我再怎么用盡手段地逼問,悲歌口中吟誦的,也只有這幾句?!?p> 醉生喃喃重復(fù)道:“天下第一,水晶宮殿;神音天降,霓裳羽衣;若無知音,無愿可許;若遇知音,仙草遠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