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譽在船上久久無聲,王含章也不著急趕路,就著月色,不時劃兩下把握著主要方向不讓它偏離,別的就任它去了。
時間倏忽而過,轉眼到了第二天,段譽才漸漸回神,王含章見狀便把船劃向岸邊。
將近午時,到了武錫城畔,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
段譽將難過的事拋之腦后,看起來正常許多,他從來不是長久傷心之人,此時竟已有了閑心觀看這里景象,心里覺得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
二人信步而行,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熟肉的氣味。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劃了這些時候的船,肚中早已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只見老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
招牌年深月久,給廚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fā)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勺聲和跑堂框喝聲響成一片。
他們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王含章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并幾份肉食,二人相對而坐,對視無言。
段譽在這熙攘的境地里,驀然間一股凄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王含章陪他喝了一杯。
段譽看著王含章苦笑一聲,道:“王公子,哦,不……我都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
王含章笑道:“你比我大,稱呼我名字或者叫我阿弟都可以?!?p> 段譽也笑了,“那我可不客氣,喊你阿弟了?!?p> 王含章笑著點頭。
段譽奇道:“在大理時,曾見過婉妹、靈兒的母親對我母親恨之入骨,若不是她們與我……恐怕也對我不會有好態(tài)度。章弟,你從一開始見你我,待我就很好,不知是為何?”
王含章喝了口酒,道:“我總覺得長輩之間的事我們做小輩的不該插手,即便插手也該勸解一二,切勿煽風點火,火上澆油,那除了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之外再無別的作用?!?p> 段譽深以為然的點頭。
王含章又道:“我雖對便宜父親無感,但你可知我娘平日是如何行事的?”
“如何?”段譽好奇問道。
“在我小時候,曼陀山莊不許男子和姓段之人入內(nèi),否則便活埋做了花肥!”
“?。 倍巫u有些變臉色,“這,這也太殘忍了!”
王含章道:“你若知她當初被你爹拋棄后有多絕望便可知她心思?!?p> “呃……那如今曼陀山莊還有這種規(guī)定?”
“在我三歲時便沒了這些。”王含章喝了口酒,“這些年,經(jīng)我勸導,母親漸漸開朗和善,不再將心思放在往事之上,也算是好了。”
段譽默然點頭,又道:“你們怎的是姓王?”
“那鐘靈為何姓鐘?”王含章反問道。
“哦……哦,明白了?!倍巫u會意。
他理了理衣服,輕咳兩聲,端起酒杯正經(jīng)開口道:“章弟,爹爹的情人有多少我不知道,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遇到三個,實在是羞于開口,但父債子償,我代爹爹向你道歉,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來,只要哥哥我能辦到的,定然萬死不辭,即便是要我這世子之位,那都沒問題?!?p> 王含章和他碰了一杯酒喝下,道:“阿哥,我家雖不附權貴,但也富甲一方,生活富足,只求平淡生活,所以世子之位勿再提,咱們只論兄弟之情便好?!?p> 段譽點頭道:“唔……既你不愿,我也不強求,日后有什么事盡管開口,章弟,來,這便是我們兄弟相認的酒了!”
二人連喝三杯,喝完后只覺得痛快酣暢,不禁笑了起來。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倆臉上轉了兩轉。
二人一齊看去,只見這人身材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王含章心想:這便是了,果然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論江南或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似這條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物,可見他便是吃喝,也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王含章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認了弟弟,意氣風發(fā)之際,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道:“這位爺臺的酒菜帳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示謝,卻不說話。段譽也不在意,顧自和王含章交談吃喝。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并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稟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jīng)鐾ぶ邢鄷?。?p> 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
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約會定于三日之后。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nèi)耸植积R,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p> 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兒在惠山聚齊。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余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和王含章內(nèi)力充沛,耳目聰明,雖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王含章二人一瞥,恰好與王含章四目相對,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王含章眼中靈光乍現(xiàn),但已落于下風,開口道:“這位兄臺,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他的語調(diào)略有奇特,入耳更覺奇怪。
那大漢卻不以為意,笑道:“也好?!倍巫u立刻吩咐酒保拿來碗筷,移到這邊席上,請問姓名。
大漢笑道:“兄臺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豈非大是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余味了。”
段譽笑道:“兄臺想必是認錯了人,以為我是敵人。不過‘不拘形跡’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大漢微笑道:“兄臺倒也爽氣,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苯械溃骸熬票?,取兩只大碗來,打十斤高粱?!?p> 那酒保和段譽聽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嚇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爺臺,十斤高粱喝得完嗎?”
王含章道:“既讓你拿你便去拿,拿來自然喝的完。”
那大漢笑著點頭,道:“這位公子爺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
王含章道:“三個人,該打三十斤才是?!?p> 酒保慌道:“是!是!”過不多時,取過三只大碗,一大壇酒,放在桌上。
那大漢道:“滿滿的斟上三碗?!本票R姥哉辶恕_@滿滿三大碗酒一斟,段譽登感酒氣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時,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那里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
王含章卻習以為常,他常在外巡視店鋪,自然少不得酒局,年紀不大酒量可不小。
那大漢笑道:“咱們先來對飲十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