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開春了,永州的河水已經(jīng)破了冰歡快的流淌著,城門口的玉蘭花已經(jīng)開了。
從戰(zhàn)場上下來之后周晚就一直住在永州的驛站里,她褪去了鮮艷的大紅衣裙換上了白衣直裾黑紗半褙,頭發(fā)就用一個木簪高高的挽了起來。
距離那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永泰城勉強是守了下來可是那是用千百名戰(zhàn)士在戰(zhàn)場上揮淚灑血換來的表面的平靜,永泰城失去了太多。不知多少為人父、為人夫、為人子的將士們留在了那里,他們再也回不到溫暖的家里,不能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也再不能看到平和的永泰城了。
周晚回來的時候身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刀傷,有的傷口已經(jīng)裂開殷紅了她的戰(zhàn)甲她卻渾然不知的任由他人擺布,眼神空洞就那么呆呆的站在那里,感覺風(fēng)一吹她就隨時會倒下去一樣。我推開其他人連忙上前牽著她的手走向房間,她的手冷的像一塊冰,我下意識的握的更緊了一些。她的腳步有些僵硬我不知道是因為戰(zhàn)甲穿的太久了還是因為心太冷了,她就像我見過的稻草人一樣丟了命。
她坐在那里我覺得像是一座山巍然不動,我用水打濕了毛巾輕輕的擦去她臉上的血痕,才一個月,我卻覺得她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我慢慢的卸下她的戰(zhàn)甲,用剪刀剪去了衣袖,臂膀上已經(jīng)紅了一大片,那處刀傷深可見骨她卻隨意的扯了一塊布裹了起來,我怕弄疼她所以動作格外的小心,可晚晚卻一聲沒吭。
終于清洗好了傷口我一邊吹一邊為她上著藥,自始至終她都沒發(fā)一言甚至藥倒在傷口的時候也沒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黃昏的時候,我確認(rèn)過沒有一處傷口落下了才如釋重負(fù)的跌坐在地上,我抬頭看著周晚,她就保持著一個姿勢從正午到日落,一句話都沒有講。她望著窗外望著遠方我不用猜也知道是因為周將軍和周中將的緣故。
夕陽在天邊變成一條線的時候,光芒已經(jīng)穿透不到屋內(nèi)了。我起身燃起了一根燭火。
“爹爹和大哥”我聽到身后周晚的聲音傳來,是那么的輕,我趕忙走到她得面前。
窗外的夕陽終究是落了下去,天地都是安靜的黑暗的,樓下隱約有人聲傳來。燭火映襯著她的臉是那樣的不真實。她開了口,由于沒有進水米嘴唇有些干涸輕輕的說到“不在了”
不過幾個字卻好像用盡了她的力氣,抽空了她的身體,她扯起嘴角想再說些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我只能抱著她給她一個安慰。
他們回來的之前已經(jīng)有人通報過了,說鎮(zhèn)南將軍周珩和中將周譽宗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也是靠著兩位將領(lǐng)的犧牲才換的永泰城外的暫時平靜。西夏被重創(chuàng)而永泰城也受到了巨大的代價。
聽說周將軍到死都沒有彎下他的膝蓋,槍穿透了他的胸膛,就那么站立著守護著永泰城;中將緊緊貼著城門,左手握著千暨軍的大旗右手舉著叢云劍怒,利刃穿心。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看到中原的援軍勢如破竹的氣勢還是看到二位將軍死守著城門的決心而害怕所以退兵。只是想起借住將軍府時,威嚴(yán)的長者和溫和的大少爺,卻覺得無比的惋惜。
我從不覺得有些傷有些痛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同身受的,但是我覺得那時心口悶悶的,眼睛好像就起了一層霧氣我想看得更清楚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然后眼淚就不自主的流了出來。我想這時候的周晚一定更加難過,我想去到她的身邊但是我卻無能為力。
我知道周晚會來我盤算著見了面要對她說什么,說節(jié)哀順變嘛還是說二位周將軍的付出是有回報的呢,我想著很多說辭卻在見到周晚的那一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隔著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她,我以為她會哭的很兇甚至我都想好了安慰的說辭可她就那么安靜的站在人群中,渾身狼狽。
我抱著她,眼淚就先絕了堤我想開口說些什么,只覺得喉頭一陣哽咽想說出的話就悶在胸口難受的無以復(fù)加,我覺得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周晚僵硬的抬起了手抱住了我的腰,她的手還是那么的冰冷,像一塊寒冬里的冰。
她的肩膀有些顫抖。
我緩了緩,擦去眼淚輕輕的拍著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知道過去多久,周晚終于還是崩潰了。
她從椅子上滑落癱坐在了地上,眼淚毫無顧忌的流了出來,她張開嘴想要喊卻只是悲鳴,聲音悶悶的,她用手不斷擦去流下的眼淚卻怎么也擦不干凈越來越多,她埋著頭低聲道“不哭……了,不……準(zhǔn)在……哭了,周晚,你……不能……再……哭了”她咬緊了牙關(guān)努力的隱忍著,可是這漫天的悲傷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突然的砸向了平靜的湖面,又怎么能讓湖面不泛起漣漪呢。
周晚胡亂的再桌子上摸著東西,摸到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她想通過這樣的方式緩和一下徹骨的悲傷,一邊塞一邊模糊不清的告訴自己“夠了,可以了,不能再哭了”
人啊,終歸是脆弱的,無論表現(xiàn)得多么強大有力,在目睹失去至親的痛苦時,傷害總是一擊即中,一擊斃命。
我很想抱住她,很想告訴她我在這里,可我知道這種說辭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
周晚突然右手捂住了胸口,左手撐在椅子上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渾身顫抖著,她慢慢的撐著椅子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卻沒站穩(wěn)摔倒在了地上,身上的傷口也裂開了再一次染濕了本就破舊不堪的衣服。
她捂著胸口側(cè)躺在地上。
我連忙將她扶了起來半躺在我懷里我感覺到她渾身已經(jīng)浸透了汗水,臉上淚水還在不斷的流著但是她卻死死咬住了嘴唇,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右手緊緊的攥著左胸口的衣服。
我不敢走也不敢動只能坐在原地大聲喊著“郎中,快叫郎中來”由于哭泣我的聲音顯得悶悶的發(fā)出的聲音怕是也沒傳出這個房間,我只能用著最大的力氣大聲的尖叫著,從悶悶的聲音變成了尖銳的叫聲,我覺得我的耳朵都被自己震得有些疼。
我聽到了樓梯處傳來雜的亂腳步聲由遠及近,門被推開,人潮就涌了進來大家在抱怨我大半夜的不睡覺這是在干什么。
我感覺懷里的身體越來越沉也顧不得大家的埋怨喊到“郎中呢?郎中在哪,郎中來了嗎”我的聲音因為剛剛的尖叫有些破了音可我并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大夫在不在這。
想來也是看到了我懷里的周晚,也知道她身份特殊情況特殊大家也沒在抱怨什么了,左右的尋找著郎中。
“在這呢”有一個聲音從人群后面?zhèn)鱽怼斑@位爺,您讓讓,讓我家?guī)煾颠^去,我?guī)煾凳抢芍小甭犝f是郎中,人群就趕忙像兩邊讓去讓出了一條通道。
胡子雪白的郎中看了看我懷里已經(jīng)暈過去的周晚連忙招呼眾人將她抬到了床上,左手捻著胡須右手搭著脈偶爾還會看看她的傷勢。
我蹲坐在地上的時間有點久腿有些麻,想來這里的軍爺也曉得周晚的身份,便緩了緩勁才靠近。
隔著人群我就聽到大夫說什么“生命垂危……抑郁而成……新傷舊傷……”等等,我知道這是在戰(zhàn)場上舊傷未好又添新傷氣血不足,再加上父親和兄長戰(zhàn)死沙場一時難以接受悲從中來一下子氣火攻心才會這樣的吧。
大夫口述了幾貼藥便讓其他軍爺去熬藥了,又吩咐小徒弟找一些金瘡藥來,又命小二打了一些冷水送了過來,一時間屋里乒乒乓乓的。
我想問郎中又怕打擾了他只得站在一旁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
躺在床上的周晚因為傷口發(fā)作的緣故突然發(fā)起了高燒,本就白皙的臉如今看來更是慘白。她裹緊了被子依舊渾身顫抖。
郎中見狀吩咐我要一直用冷毛巾敷好,不然這高燒退不下去可能人也就……后面的話他沒有再說下去了。
我點點頭,換下了發(fā)燙的毛巾。
郎中還在后面跟小學(xué)徒說些什么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就那么看著周晚,握著她的手炙熱滾燙明明下午還像一塊寒冷的冰。
煎好的藥,吹涼了可她一口也沒有喝下去。我強灌了也試著一點點的喂下去可是始終一口都沒咽下去,這下屋里的人又慌亂了起來。
我還是不死心,我想著哪怕是一點點,喝下去一點點也總比不喝強,所以我耐著性子一遍遍的嘗試,一邊告訴她這屋里慌亂的場面,如果是過去她一定會突然跳起來大喊“你們中計了吧”。
我終于喂下去了一小勺的藥,已經(jīng)是天大亮的時候了,她的高燒還是沒退甚至開始說起了一些話,我將耳朵湊近一聽隱約聽到她喊的是“阿爹,哥哥”
可是我們都清楚不過,他們再也回不來了。我知道她心里苦心里痛,可是還有人在等著她,將軍府里那嫻靜的將軍夫人、溫柔的大少夫人、放蕩不羈的二少爺、梨園里還有她的心上人都在等著她回去。
我俯身在她的耳邊呢喃著“晚晚,我也在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