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彩云與燕子奶奶有過一段短暫的交鋒。
當然,周水村幾乎每個女人都與這瘋婆子有過交鋒。
只不過,彩云是以罕見的勝利結(jié)束的。
有這么回事,兩家自留地挨著,那時缺吃少穿的,一根草苗都要計較半天,更不要提糧食瓜果這些。
那老婆子向來愛占便宜,總偷偷順些東西,玉米熟了摘玉米,茄子大了摘茄子,挎著個竹籃筐,里面總放些干草遮蓋,彩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偏偏她不知足,竟打起那幾顆豌豆的主意。
幾分自留地種吃的都不夠,誰家也舍不得騰出空隙種這種不頂饑的食物,可彩云的老婆婆就愛吃這個,又在炕上癱著,眼瞅著沒多大活頭兒了,種些就種些吧。
誰知她就這么不長眼色,總共沒幾顆,剛剛熟,竟給全摘了去。
只把彩云氣的找上門去罵。
罵架?燕子奶奶可不怵,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寂寞,使她格外從容。
她先是不承認,伸著脖子跳著腳,指天發(fā)誓:我要吃了,不得好死。
她說的也是事實,本來就沒來得及吃呢。
換做是別人,早被她這賠上性命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要么紅著臉好沒意思回家去,要么就喪失理智不管不顧劈頭蓋臉亂罵一統(tǒng)。
反正哪個,她也不會輸。
偏偏彩云不著套路,她既沒有嚇退,也沒有喪失理智。
把手一攤,冷靜道:“給不給?”
依舊抵賴。
彩云便趁她不備,一扭身鉆進她家廚房在灶火坑里扒拉出一碗嫩綠嫩綠的豌豆來,當眾給鄉(xiāng)親們瞧個明白。
這下子就真相大白了,除了彩云家,周水村再找不出第二個種這玩意兒的人來。
她便謊稱是娘家剝了一碗送來的,彩云便在她柴火垛里翻出豆秧。
那柴火垛里藏著彩云的豆秧,靜兒家的花生殼,啞巴家的地瓜秧......
這下看熱鬧的人們氣憤了,紛紛掙上錢去問個明白,尤其是從前吃過虧的,借著勢頭狠狠奚落一頓。
那是周水村歷史上最沒有懸念的一架,一對十,輸?shù)膽K極了。
就是那一天,燕子奶奶見識到了彩云的厲害,她最為驚懼的是彩云對自己的了如指掌,你要說個什么,她好像總能一眼瞧破。
這讓燕子奶奶郁悶了好多年。
如今,逮著她的寶貝孫女出出氣,也是值得的。
要不然她跟倆毛孩子叫什么勁兒?
現(xiàn)在,水舟搖正站在她面前,數(shù)落著她的歪理,完全不顧燕子爹娘的目瞪口呆。
“你也甭給我提新社會舊社會那一套了,我就問你,”老太太放下筷子,盡量表現(xiàn)出她對吵架不那么熱切,“你弟弟要是娶不上媳婦兒,你著不著急?”
水舟搖點點頭,“當然著急。”
“這不就對了?”她喜上眉梢,吧唧幾下嘴巴,“比方說你弟想娶我們燕兒,我們要跟你家要一萬塊,你奶奶那老婆子有嗎?”
“沒有?!?p> “對呀,那怎么辦?”她慢慢引導,“不是還有個你嗎?把你嫁給我家虎子,咱們不就是一家人了?我們?nèi)⑾眿D兒不花錢,你們家也不用,兩邊都便利,你說是不是?”
水舟搖很快又被她繞暈了。
說到最后變成了“你要給我們家做媳婦兒,燕子就不用換親了”,大有一種燕子將來幸不幸福,責任全在你的意思。
水舟搖盯著桌前的虎子哥,一時淚眼汪汪哭起來,“可是我不喜歡他呀。”
一家人低著頭使勁兒忍著笑,這呆子。
“奶奶您就別逗她了?!毖嘧颖г沟?。
老太太抿著嘴,心里盤算著接下去的“報復”,正欲開口,抬眼便見彩云走進來,登時沒了心勁兒。
“吃著呢。”彩云掀門簾進來。
一家人起身讓座,說幾句客套話。
“喲,我們家閨女咋還紅了眼圈了,這孩子?!辈试蒲鄢蛑蹞u,話卻是對著她奶奶說。
她奶奶打個哈哈掩飾過去,始終聊些有的沒有。
彩云跟著瞎撇一會兒,找個機會把話題轉(zhuǎn)移到虎子身上。
“聽說找了個媳婦兒,西溝的?”
“咳,”燕子媽趕緊接茬,“嬸子聽說了,這不正為這事兒發(fā)愁呢,那邊要彩禮,重著呢,我們這不是......”
換親的話,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她早就聽說那家大兒子腿腳不利索。
彩云笑了笑,瞧瞧老婆子算是會意,“你們也真是,買個東西還討價還價呢,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了?”
“嬸兒,您說說,”她母親湊過頭,轉(zhuǎn)臉示意丈夫七沏茶去,“這不是還了,人家死活不同意嗎,那邊有個哥哥,還沒結(jié)呢?!?p> 彩云多精明啊,才不會趟這家子的渾水,只推說,“西溝的人最信八字,你先找人給他們算算合不合適嘛,再說了,有琴心這么好的媒婆不用,就等著多給彩禮呢?”
一句話提醒了她奶奶,“可不是呢,我的老姐姐哎,我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多虧了你提醒了。”
忙塔拉上鞋子就往外走,“琴心的娘家不就是那兒的?”
都說有了熟人事成一半,更別說出馬的是琴心了。
老太太又停住腳,訕訕回頭,“老姐姐,這琴心手最黑了?!?p> 別人說媒圖個熱鬧喜慶,唯有這琴心,沒有好煙好酒根本請不動。
彩云嘆口氣,“帶一點兒旱煙,就說我讓去的,事兒成了再謝她。”
看在燕子可憐的份上吧,也看在自家那呆子心疼的份上,趟一次渾水吧,清凈了幾年,該來的總會來。
她也是于心不忍啊,從小看大的孩子,哪能眼睜睜看著往火坑里跳?
西溝誰不知那家子?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是天意。
燕子奶奶果然提著去了,她媽在后面跟著喜笑顏開。
這邊水舟搖跟彩云回家去,一路上撅著嘴巴,“我才不要嫁給虎子呢。”
彩云好歹忍著沒笑出聲,“孩子家家的什么嫁不嫁的,你嫁人那天還早著呢?!?p> 又把老太婆繞暈她的話挨個給她順一遍。
睡過午覺,香梅提著她回家補作業(yè)去。
聚精會神寫了一會兒,不覺到了晚上,趁著她媽串門的空悄悄提了飯菜到廟中來。
“我以為今兒又要挨餓呢?!崩钭影渤蛑蛔矤€的窗戶搖搖頭,那家伙跑什么,跟見了鬼似的。
水舟搖席地而坐,從兜里掏出幾根蠟燭,嘆口氣,“老頭兒,我最近有點兒倒霉?!?p> “愿聞其詳。”
燭光下,老頭兒慢悠悠吃著飯,她吧啦吧啦講述著,手舞足蹈。
窗外,江河椅坐在地上認真聽著,時不時也跟著笑作一團。
她怎么那么逗啊,竟然還在懷疑人家練了什么絕世武功。
不小心手撞到了墻,痛得呲牙列嘴,細細看,原來他的手掌上裹著厚厚的布條。
那是李子安從他的長袍子上扯下來的。
怎么問都是不小心傷的,可那明明是刀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