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朗聲大笑,沖來人道:“子淮,你來的正好。你妹妹有了自個的姻緣,你做哥哥的可要好好為她操持才是?!?p> “陛下...陛下所言,臣自然無所不依?!贝拮踊辞響?yīng)和,作禮的手幾乎不可察覺地顫了一下。
太子看著他,心中嘆氣,又往他后面看,眼神一凜。
眾人也紛紛發(fā)現(xiàn)了,有年長的朝臣認(rèn)了出來,一個接一個的起身。
“林坤,是林坤!”
“他怎么來了?”
“林坤早年就隱居去了,如今突然來了宮中,竟是一絲風(fēng)聲都不曾聽聞....”
“林坤是誰?”有人見縫插針,問道。
方才還侃侃而談的人突然噤聲,問的那個人隨著他畏懼看一眼而不敢抬頭的方向順著看去。
當(dāng)今的天子沉了臉,不怒自威,滿殿的人都被那臉色嚇住,乍然死寂一片。
崔子淮退后,扶著腿腳不便的林老向前。
“老臣,見過陛下?!绷掷系溃骸罢埍菹滤〕纪饶_不利落,無法周全禮數(shù)?!?p> 不等皇帝出聲,柳太后笑了一聲,道:“數(shù)年不見,林相容顏大改,不比當(dāng)年啊?!?p> 林老拱手,道:“太后娘娘說笑了,人哪有不老不丑的。老朽風(fēng)燭殘年,今日能再登殿堂,得見陛下和兩位太后,已是難得?!?p> 這兩人一問一答,分外熟絡(luò),一眾被晾在一旁的朝臣和宗室,卻也不敢言語。
在朝久的,誰不知前任丞相林坤之名,他金殿怒斥君主,卻能全身而退,除了他帝師之位,也有他與這柳太后有姻親之故。
“老師辭官多年,今日突然入宮,朕竟沒得到一絲音訊,今日倉促相見,不曾著人禮迎,倒是怠慢?!被实燮鹕?。
“陛下說笑了,是臣惶恐,未曾奉詔便入宮,此中不得已,還望陛下見諒。”林老一字一句皆是講著情理不得,面上卻若古井無波,面色冰冷。
“林老還是老樣子,”郭太后嗤笑一聲,道:“也不知江南的暖風(fēng),又究竟暖了誰心里去?”
皇帝的笑意漸漸消失,但他到底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尚有幾分意氣用事的少年帝王,幾載沉浮,終是將有些東西永遠(yuǎn)束之高閣,不得觸碰,也動搖不了他。
皇帝居高臨下,看了眼崔子淮,又將眸光轉(zhuǎn)向太子。
太子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直直的與他的父君對視。
他的老師教他治理天下,為君之重,而他學(xué)了君王之道,有了自己的得失取舍,平心而論,他并不是一位好學(xué)生。
而他的兒子,從數(shù)年前為保下崔家子而相求于他之時起,就早已與他的做法背道而馳。
那時,他只想教他,何為制衡之道,何為人心收服。
不曾想,他與他的父君一般,并不個好學(xué)生。
這些年來,他將如何做一位儲君,學(xué)得淋漓盡致,用得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他,到底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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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城外,家家門戶緊閉,不敢窺視外頭黑壓壓的軍隊。
宮城之內(nèi),在當(dāng)今皇帝的聲聲高呼下,禁軍止步于殿外,被另一眾兵士攔截。
眾臣及皇子被挾持而退,原本熱鬧非凡的金殿只剩下皇帝,兩宮太后,仍然跪坐在地的眼神有些木訥的崔綰。
太子走到中間,站在了崔子淮前面。
柳太后不敢相信面前發(fā)生的一切。
方才咄咄相逼,勝券在握,轉(zhuǎn)眼屈居人下,受人扼制。
“老師竟能力助于他們?!被实鄢读顺蹲旖?,露出一個不可言明的笑,道:“多年積累,一朝逼宮奪位,名聲掃地,來日史書之上,就不怕后人指摘,詬病萬年嗎?”
林老似是動容,平靜深晦的眼眸里有了一絲悲憫。
“陛下,早在數(shù)年前,臣便已是皇家口中的佞臣,更何況,黃土一抔,身后名千萬事,便由它去罷?!彼]上眼,道:“也許是臣老了,心也軟了,便如此罷?!?p> “林老何須與這昏君言說衷腸,”有人高聲道:“一個因只言片語便株連萬人,將京城的天都染紅了半邊的皇帝,又有何顏面斥訴他人?”
皇帝咬牙,道:“蘇楠樓,果然是你?!?p> 蘇楠樓笑道:“自然是我?!彼掷镞€拉了一個人,一個女子。
而這女子雖著侍女打扮,可其面容卻讓兩宮太后都覺察到一絲熟悉之感。
崔子淮沉默著看著這兩人走近,走近,再從他旁邊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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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二十二年,因士族中人評議大峪太祖不堪歷史被帝王族誅,涉及清河崔氏,范陽盧氏等北方士族,過半族人被牽連。
崔家二子一脈株連,長子一脈僅剩稚子,崔老以死贖罪,換回崔家保全;盧家二三子被株連,長房貶謫。
這一切早已是史書之上幾行冰冷的字句,而對于局中人而言,卻是傾覆之難,畢生之痛。
而今日之變,終究是因果得報,罪業(yè)昭彰罷了。
在之后,太子登基,空置后位。
無人知太子妃究竟如何暴斃,只知宮變當(dāng)夜其兄挾持宮禁大統(tǒng)領(lǐng),為太子得勝一大助力,而其父母在前日均先后長辭于世,不得內(nèi)情。
兩宮太后閉門不出,不問世事。
先帝于宣退位詔第二日駕崩于寢殿,國喪三年,天下縞素。
而那位突然出現(xiàn)在金殿之上的先帝帝師,也突然消失于眾人視線之中。
無人敢提那夜宮城巨變,只道新朝新帝新政。
亦無人知曉有人一身茹素,將出城門,永離京都。
女子仰望著馬上的男子,淡淡道:“多謝家主記掛,奴婢已有了去處?!?p> 崔子淮下馬,站在與她三步之外,掃了一眼她手中那一小個白色瓷罐,道:“京城本是你們的故地,奈何也是傷心地?!?p> 玉清頷首,道:“兄長臨走前,也是如此說的?!?p> “他倒是決絕?!?p> 蘇楠樓殺了先帝,盡管這是他的家仇舊恨,但先帝終歸是當(dāng)今的父君。
若不以死,無法相全。
“兄長此舉,也是解脫?!庇袂宕鬼?p> “而此去江南,便也是你的解脫?!贝拮踊纯聪蛩?,而她始終不愿看他。
兩人如此沉默良久。
風(fēng)輕輕吹過,商人車馬上鈴鐺清脆,城門過往的人許多。
人世紛雜,人聲嘈雜,都于此間。
她這一生,庸庸碌碌被命運裹挾,漂泊無措,時至今日,也算有了終局。
“其實,從前,我見過你,也抱過你。”崔子淮突然開口道。
彼時春光明媚,眾人歡笑于一堂。
他聲音很輕,似呢喃。
她有過許多的名字,而有一個她用的不多,卻也是唯一的,迫切想要找回的名姓。
“宋麗質(zhì)?!?p> “宋家的,小麗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