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甜幾日前再次來到這個熟悉的城市,但是記憶里關(guān)于它的回憶卻似乎只剩下一件明亮的透著陽光的不大的房子和那條陰暗、雜亂,拐角處堆滿七七八八雜物的樓道,那些灰塵已經(jīng)堅硬密集的行成一個整塊,黑漆漆的匍匐在一角,睜著同暗夜一樣迷惑的雙眼望著來往的住客。
這個夏日同記憶中無數(shù)個夏日一般,并無太大差異,一樣黏糊糊的空氣、一樣穿著熱褲短裙張揚(yáng)的青春、一樣匆忙擁擠的街道,一樣......但在這眾多熟悉的場景中,卻還是有什么發(fā)生了變化。
記憶中似乎可以聞見很多蟬鳴,隱藏在綠油油的梧桐樹葉的背后,就像頑皮的孩子突然朝你丟來一個皮球之后又倏忽的躲到了人群中,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滴溜溜瞅著你慌亂的神情。這時那雙眼幻化成綠葉背后的聲聲蟬鳴,毫無空隙的席卷而來。
能怎么辦?什么辦法都沒有,難道你要拿著一根長長的竹桿在人群中枉顧來往車輛去搗毀那一整個生命,一整個用生命烘托的熱情,反正蔣甜是做不到的。既如此,不如就靜靜聽著。記憶中搬過一次住所,離這片隱藏著生命火焰的蟬鳴更近了一點(diǎn),特別是每每上學(xué)總要走過那長長的“綠道”,一時間一整個夏季拿出全部的熱情一并擠進(jìn)了耳朵里。
可以聽見初生的欣喜、成長的歡愉、戀愛的激動、垂死的掙扎,一整個生命就在短短的叫聲中完成了,雜亂的情緒在蟬鳴中變得無足輕重起來,漫長生命中的悲歡喜樂也松動開來。一時間,好像整個人得到了超脫,這是鬧市中特殊的秘藥,是不必費(fèi)盡心思跑到杳無人煙的冰天雪地中去洗滌的清泉。
自這般想著之后,蔣甜對于這條擁著蟬鳴的街道也生出一股子浪漫的情緒來,時常會在太陽完全被塵土淹沒前的最后一絲光明里來到這條道上慢悠悠的走著,這時候的蟬鳴不似午間那般炙熱,但對于蔣甜已然足夠,些微的悸動已經(jīng)能夠點(diǎn)燃她全部的熱情。
當(dāng)然,蔣甜愿意相信這種感覺并非她個人獨(dú)有,至少對于那名日日晚跑的少年定然也是如此。黃昏有著不同于晨間別樣的美,蔣甜常常在太陽將五分之四的光輝跌進(jìn)土里的時候來到這條綠道上散步,這時候總能逢著這么一位晚跑的少年。
幾日前蔣甜再次回到這座城市,帶著懷舊的情緒,依舊在那間曾見證過她稚嫩模樣的屋子住下,這些年過去,這間屋子定然迎來不少住客,從墻上張貼的海報、壁紙、甚至是窗前幔子變幻的顏色就可以知悉。當(dāng)初她最喜愛的那張劉亦菲海報已經(jīng)窺不見蹤影,最喜歡的紗白窗幔也已經(jīng)被濃重的草綠替代。
走出屋子,看了看手表,正巧是往昔散步的時間,再看看陰暗的空氣,帶上一把傘走出了門。果不其然,才走到一半就下起了雨,悠悠的,與記憶中無差。一條道,快要走完,帶著默默的呼喊,終于依稀看見迎面走來一人,定睛細(xì)望,懸起的心突然落下,原來不過是一位賣花的女郎。
失落的低下眼簾,準(zhǔn)備靜悄悄走過,但越走進(jìn),香味就越濃烈,濃烈的茉莉清香撲過來,蔣甜忍不住抬眼瞥了一眼,賣花的女郎許是看出了她心底的喜愛,從大束花朵中抽出一支,“送給你”。一邊說著一邊溫潤的笑。
蔣甜看著那名女郎甜美的笑晃了神,她甚至想,如果我是一名俊俏的男子就好了,那樣我定然會厚著臉皮跑到她的跟前,深深嗅上一鼻子花香,借著花的醉意,看著她喃喃道,美得溢出香來了。
女郎將花塞進(jìn)蔣甜的手里,“只有送給愛花的人才不枉花開一世”,說著踱著步慢悠悠走開,只留下蔣甜一人靜靜佇立在雨中,這句話,好熟悉,蔣甜的心微微一顫,收下不是,不收也不是,那只手就僵硬的搭在胸前,記憶好像沖出閘的洪水涌泄而來。
那名少年約摸著十八九的模樣,額前帶著一副黑色的運(yùn)動帶,穿著寬松的淡藍(lán)色運(yùn)動服,長長的身形帶著力的勁道從蔣甜身旁一呼而過,等她反應(yīng)過來時,眼角只剩下他腳底踏著的運(yùn)動鞋的白,好一個青春活力的小伙,她在心底暗暗贊嘆道。
一直未曾細(xì)細(xì)看過他的面容,這多半是蔣甜天生羞怯的情緒在作祟,總覺得盯看一個不熟識的人是一件極不道德的事情,甚而害怕眼神的注視會讓對方生出狐疑的心思,所以每每外出行走時總將探究好奇的眼睛遺忘在家,只粗粗帶上一副虛有其表的東西,匆匆跑了出去,哪能不匆匆呢?多逗留一分,就多生出一分懊悔的情緒。
直到那天,早起推開窗,窗外飄來潮濕的雨的氣息,這么個臨海的城市,雨水是極平常的一件事,半開著窗,坐在梳妝臺前,凝望著空中飄飛的雨絲,坐著坐著竟生出一絲倦怠的情緒,不想在這樣的天氣外出,只想窩在被子里做著香甜的夢。
指針依舊慢悠悠轉(zhuǎn)動著,終于還是拿著傘出了門,說來可笑,迫使蔣甜出門的竟然是那一張模糊,洋溢著活力的臉龐,似乎見他已經(jīng)成了每日必做的一個事項,盡管理智告訴她,這樣濕漉的天氣,沒人會傻到在外面跑步,不過她依舊帶著打破理智防線的小女子的期許走出了門。
走了許久,那條道快要走到盡頭,終于低下頭不再抱有期許的時候,那抹身影突然撞進(jìn)了眼里,這次不似往昔匆匆一瞥,只見他停下腳步望向蔣甜,唇角上揚(yáng)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帶著那種心有靈犀的驚喜意味,“你也來啦”!
“嗯,你也來啦”!
兩句算不上問話的問話在雨天綿延開來。
彼此沉默了一會,許是覺出有說話的必要,他又問道,“你去哪兒”?
“我隨便走走”,過了片刻,蔣甜問道,“你跑完了”?
“嗯,跑了許久不見你來,還以為你不過來了呢”。
聞之,兩人皆低頭一笑,裝著羞怯、裝著歡喜。
沉默著走了一會,直到他將蔣甜送到那棟上了年頭的墻面斑駁的大樓里,這份意外的結(jié)識才算告一段落。
這以后,內(nèi)心對于綠道就多了一份期許,每每想起總生出一份甜蜜。幾年后,蔣甜搬離了那個地方,離別前最后一起走在那條綠道上,他抱著一束茉莉花款款而來,將花塞進(jìn)蔣甜的手里,淡淡笑說道,“只有送給愛花的人才不枉花開一世”。
回到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一簇簇白色花瓣中夾著一張紙片,翻開紙片,上面端端正正的寫著:我會一直在這等你。
理智告訴蔣甜,她將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但情感卻一直躲著暗黑的角落慫恿著她。終于,在歷經(jīng)多少歲月之后,再次來到這里,帶著羅曼蒂克的幻想期許著生命中奇妙的緣分。
蔣甜帶著一絲絲期許在寂靜中睡去,嘴角上揚(yáng),她下定決心,明天一早就去少年的住所,她要當(dāng)著他的面將這些年的思念說個清清楚楚楚。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燦爛的讓人似乎快要懷疑昨夜的那一場暴雨是否真的降臨。
蔣甜頗費(fèi)心思的穿搭好,靜靜坐在鏡前,看了眼鏡里的面容,許是小城雨水滋潤的緣故,蔣甜的面色變得更明亮清透,帶著江南女子水靈靈的氣韻,那一張櫻桃小口微微張著,紅潤細(xì)嫩,那雙丹鳳眼,微微瞧來帶著攝人心魄的魅力,她在時間的煉造下變得越發(fā)迷人了。終于,她緩緩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越逼近那條街道,心就顫動的厲害,突然,震天的鑼鼓聲悠悠傳來,她停了下來,鑼鼓聲也停在了她的心上,熟悉的木板門前張貼著大紅喜字,門口的兩樽石獅子胸前掛著艷麗的紅結(jié)。不一會兒身后開來一輛貼著大紅喜字的黑色橋車。接著從屋里走來了那位心心念念的少年,只不過他變得越發(fā)挺拔,眉眼如畫,少了份稚嫩多了份清俊,他就不遠(yuǎn)不近的站在那里,在人群簇?fù)硐?,走進(jìn)那輛轎車,門被打開,他抱起車?yán)锏呐?,紅唇、紅裙、紅色的頭紗,入眼處皆是艷麗的紅,那張臉如此熟悉,可不就是昨夜那位溫柔的賣花女郎。兩人胸前艷麗的鮮花張著眼朝蔣甜射來冷冷的光。
她的夢碎了,屬于她的羅曼蒂克飄遠(yuǎn)了,人群擁著那兩位主角走進(jìn)屋,只留下蔣甜站在原地,她想逃離,但是兩只腳卻像灌上鉛一般,沉重的移動不了分毫。悠悠的,蟬用盡生命歌唱的夏天來了,在歌唱生命的贊歌中聽到了墜落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