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半個時辰天光就要大亮,寧霜兒本想拖一拖時間,她在許盟主對她講她與德太妃的淵源,還牽扯上了四殿下,四殿下明顯心緒極其不佳后,對著師父咽了下心中梗著的一口氣,做不到像從前一樣作出楚楚可憐加撒嬌的樣子,但讓聲音柔緩了許多地說,“師父,驟然聽到這樣的事情,心中實在復雜,能否應允霜兒與四殿下平復下心緒?!?p> 得到應允后,寧霜兒拽了拽四殿下的袖口,四殿下不為所動。寧霜兒為難地看了那五位一眼,四殿下畢竟曾經貴為金枝玉葉,總不能跟個小廝一般,躲來躲去。那五位倒是也沒一般計較,去了不遠處一家酒莊外置的桌椅旁,或坐或立地等著他們,給他們時間。
面對這樣的事情,她理解四殿下的心情,雖然覺得四殿下比她了解當下境遇的前因后果,還是忍住沒立馬去問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靜靜地看著他。四殿下也不言語,這樣一件事對他打擊甚大,但他就像對這打擊早有了抵抗力,眸中暗色流轉,情緒的泥潭在其中醞釀,側顏不動聲色的棱角卻將這一切籠罩在克制之中,一如當他得知稷城今夜變故之時。
對這樣的人,什么言語都是無力的吧,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情吧,事到如今除了在泥潭中越陷越深,竟連退路都舉步維艱。寧霜兒重重嘆息,霜華劍的修習從來都需要堅強和毅力。然而從前吃的苦單純且回甘,現(xiàn)在這人世間紛至沓來的繁局和苦惱是否靠堅強和毅力便可以一路走下去,結局中可會有甘甜。武功在修習中可步步提升,人世間的諸如此類,卻未必在經歷中離甘甜越來越近吧,不然為何會有人痛苦死去。這么想著想著,寧霜兒就無力再說什么了,隨身躺了下來,只望著天上的繁星點點,眼淚再眼中打轉。
“你的決定?”四殿下的聲音不大,卻沉且清晰地傳來?
“我的決定?不想決定,想一頭扎進土里,做一個像蚯蚓、鼴鼠一般生活在地下的活物,生而為人,為何不能簡簡單單,幸幸福福度過一生,要面臨這樣的決定。倒是你,一個皇子,若無朝堂相爭的執(zhí)念,原本也可簡單幸福一些,關鍵還能有大把的銀兩,衣食無缺,想想都美好??上阋灿龅搅诉@樣的糟心事兒?!?p> 寧霜兒話音一落,就聽到了咔嚓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接著一道劍光直逼寧霜兒的眼睛,遮住了她眼中的星光,兩滴淚也隨著她抬臂遮擋,躲閃之時滑落眼角?!澳阕鍪裁矗 睂幩獌嚎粗矍鞍蝿Τ銮?,與她劍鋒相對的四殿下,覺得簡直莫名其妙,平白被打破了傷懷的平靜,好在那張俊美物無儔的臉上,帶著同樣的傷懷,美人傷懷惹人憐,這句話同樣適用于男子,只是我相貌并非出眾,怕是沒能惹人憐。想到這兒,寧霜兒嘆了口氣,出于武者的本能也握緊了劍鞘。
“如此可有清醒一些?”四殿下問。
“要么告訴我,這一切怎么成了這個樣子的,要么讓我靜一靜。”寧霜兒從袖中露出一只眼睛。
四殿下合劍入鞘,直視著寧霜兒的眼睛,此時他的眼中雖有情緒流轉,卻透著一股能逼視人心底的韌,“寧霜兒,你年已十五,是行笄禮的年紀,不要以為此時頭發(fā)未盤成發(fā)髻,未插上簪子,就仍未成年。對何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為樹欲靜風不止,便可一無所知?!?p> 他欺下來的身子遮擋住了一切光亮,寧霜兒無法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然一定是一個看起來一動不動,被制服了的女子。寧霜兒自詡在劍術上從不會輕易服輸,為人所制服,此時怎能讓他不費一招一式,就這么大獲全勝。寧霜兒“刷”地挺起身來,虧得四殿下反應快,避開了,“好,那你我便坦誠相待,告訴我四殿下你所知道的這里的事情?!?p> 酒莊外的五個人望見四殿下與寧霜兒的舉動,原本以為他們又要爭執(zhí)起來,不想又平心靜氣地說起了什么。“一切都在按著貴人的預想發(fā)展,司馬易,你可當真教養(yǎng)了個寶貝徒兒,除了手中血玉對于我們來講是無價之寶,帶君入甕這件事做得也不錯?!痹S盟主說著朝四殿下和寧霜兒的方向努了努嘴。
司馬易“哼”了一聲,將手往面前木桌上一拍,未將桌面拍碎已是給許盟主留了情面。“你莫要太過得意,這武林總盟主的位置虛懸已久,并非人人輕易可得。許盟主還需留得兩三分底面?!?p> 許盟主被人拍桌子,剛要發(fā)作,就聽勒丹蘇長老也沉聲道:“不錯,許盟主,我阿塔族雖送佛送至此,但寧霜兒是我阿塔族要保護的人,即便我離開了,我的禿鷲仍會用它的眼睛確認著,它也很擅長啄去它所厭惡之人或死尸的眼睛?!?p> 寧霜兒并不知他們說了什么,她認真地聽著四殿下所講,終于明白了情勢何以至此。米鎮(zhèn)被占領得蹊蹺,已疑有內應。再加先皇當年征戰(zhàn),稷城傷亡嚴重,民心依舊有怨,軍心不齊,不愿戰(zhàn)爭,這也是與阿塔族對陣米鎮(zhèn),久攻不下的原因,也應了春風花月樓此次的“民不可料也”。稷城內也蹊蹺,知府看起來被架空,皇上暗探失靈,南派武盟迫不及待碾壓因水印失竊案被調查的鏢局,讓人疑惑是否有與官府勾結之嫌,稅銀下落尚不明。傳聞江湖中近年來有“山盟之約”,不知為何。皇上能在明知先皇“月”字血玉在寧霜兒身上的情況下,放她出來,再加之溪柳鎮(zhèn)的事情,這一切都令四殿下覺得有一張看不見的網。四殿下以兵脅迫同治、通判一干人等通通加入戰(zhàn)爭,如此可鼓舞士氣,可在一定程度上令兵士齊心,也逼出了潛藏暗處追隨而來的侯公公及朝廷暗衛(wèi)若干。而后原本打算借阿塔族之女吸引阿塔族士兵注意力,渡河偷襲,后來寧霜兒加入其中,效果更好。米鎮(zhèn)一役中如此這般準備,加之鏢局一眾配合,暗中從臨城所調值得信賴,精于武藝士兵百余名,以最快、最少的傷亡獲勝。
可如此,稷城無人坐鎮(zhèn),陷入空虛。四殿下想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這一點和他的父皇放寧霜兒隨他而來有異曲同工之效。一路走來,他與父皇隔閡漸深,與其回宮,倒不如將大網一角調于明處,放手一搏。當四殿下看到許盟主、司馬易、勒丹蘇長老,花家兄妹,便更了然了之前所想。
“那你打算如何,當真打算投誠?”寧霜兒問。
“從一開始便可看出,我若愿歸順,這個四殿下的身份于他們并非絲毫無用。聽到后來,你與我的身份之詞,更是明了?!彼牡钕抡f著,便笑了,只是那笑似是生旦凈末丑中的丑角含了諷刺酸澀意味的插科打諢。
寧霜兒不由隨之蹙眉,“你并非好奇,想看看這里到底會發(fā)生什么,然后因了與父皇的隔閡加入他們,對嗎?”
“難得你終會這樣想,最初不是并不信任本殿下?”
“少臭美了,如今你還是什么四殿下,侯公公回稟皇上這里之事后,你便是徹底的罪人?!睂幩獌贺啃绷怂牡钕乱谎?,見那五人依然在耐心等待,自己卻不能似他們那般耐心,抱著一絲許是不該存有期待,忍不住向遠處張望,“他們倒還耐心,都這般時辰了。”
“怎么,在拖延時辰,等著米鎮(zhèn)兵士回援?闔城分散炸藥一事,便是他們來了,也無可奈何?!?p> “就知道會是這樣?!睂幩獌褐еp頰,嘆氣道。
“他們此時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醉酒不知,說起來這其中也有擺慶功宴的京機大將軍的一份功勞。”
晨曦給天際打開了一道亮口,很快稷城的百姓就要從沉睡中醒來,慢慢的,市井間又要熱鬧起來。時間不能再等了,酒莊前那五人站起身來,四殿下也同時站起身。
“你決定了?”寧霜兒問。
四殿下微微側頭,未再言語。
“那我該怎么辦?”
“你隨心就好,你可以豁出去一刻試試,看他們是否會當真點燃一處炸藥?!彼牡钕抡f罷便要向前走。
“徐公子只身前來為我?guī)硪粡堊謼l,你可知為何?”寧霜兒也不知為何要說起這句話,也許只為了拖延時間,晚一些面對與那五人碰面的一刻。四殿下停下了腳步,寧霜兒接著說:“瑞王給我的信息,讓我相信你?!彼牡钕侣勓运朴杏|動,微微側頭,一時未再動。寧霜兒也靜默片刻,到了此時,靈臺不知為何,突然奇異地清明起來,轉瞬想到了一個一直未解的問題。很多事情出乎意料,于是此時靈臺不知轉了一個怎樣的彎,“師父之所以什么都未告知我,送我入宮,莫不是也是為了等這一天,引四殿下你入局?”而后似乎是說完這句話后,一幕幕才開始圍著這句話閃現(xiàn),四殿下一時心懷惻隱,放了盜墓之人,使原本意義非凡的血玉與她同四殿下同時有了聯(lián)系。皇上因米鎮(zhèn)戰(zhàn)爭放四殿下與寧霜兒出宮,四殿下又一步步走入此時境地。寧霜兒揉揉清明一瞬后又發(fā)脹的腦袋,不知自己是怎樣福至心靈,恍恍惚惚先出果,后出因的。若她與四殿下的身份當真如許盟主所說,如此特殊,倒也值得如此大局。
四殿下聽了這句話后,依然靜默一瞬,寧霜兒看到他一只手的手指微微顫抖兩下,緊握成拳。在那五人已開始向這邊走來時,四殿下扭頭看了寧霜兒一眼,不知是不是寧霜兒的錯覺,她竟覺得那目光中含了對她來講,曠世奇缺的一絲贊許,細小的蝎子般楔進她的心里,讓她在這樣的晦暗中精神振了振,然而轉瞬他的話便又將她打回了她所處之潭,“那你便更可隨心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