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接到消息到布置好東山陵大捷的假象,海諒足足用了一天兩夜的時間,這才馬不停蹄趕赴京中報信,生怕途中耽擱,兩天一夜都沒合眼。
皇帝對戰(zhàn)報中的交戰(zhàn)時間和戰(zhàn)報途中傳遞時間的質疑也是意料之中的,因此自己才順勢提出在武川遭遇匪禍之事。
武川常年山賊巨盜出沒,人人皆知,即便特地派人去查,多半也能查到近日有匪亂的痕跡,海諒這個謊撒的很不錯。
皇帝就勢讓東陵衛(wèi)前去剿匪也是極有可能的,畢竟他手中可用兵力不多,剿匪這種事派給東陵衛(wèi)最合適,順帶給海諒個職銜也是拉攏示好。
“海大公子的東陵衛(wèi)進駐武川,對某來說是個極難得的機會?!?p> 機會?
海諒眉心一動,靜靜聽他接著說下去。
“某今夜召海大公子見面,是要說一說下一步的計劃?!?p> 龍首面具人話鋒一轉,并未沿著方才的話題聊下去。
“某有個問題想要與海大公子探討一番”,龍首面具人指著身側,那里的花梨木雕十字海棠屏風上掛著一幅堪輿圖。
“如若像前番計劃一般,請突倫入境助某成大事,不知從何地入境為好?”
海諒知他必然心中已有了計較,只是在等自己的答案,因此也不著急回答,先將這提問咀嚼再三。
長期以來,突倫進攻大宸的路徑皆選在西北索年河、遏索山一帶。
只因突倫騎兵極擅平原野戰(zhàn),自西北沖破山河險關之后,遏索山以南的平原地界,對于騎兵來說幾乎是暢通無阻的。
同時這也是唯一的路徑,因為再往東去,大宸與突倫的邊境上便是連綿的高山和密林,十分不利于走馬行軍,且密林深處地形復雜,懸崖密布,常有猛獸出沒,都會讓突倫的精銳損失大半。
但是,讓突倫名目張膽自索年河入境則太慢也太死板了。
索年河一帶作為突倫大宸兩國常年交兵之地,雖說百年來雙方皆有勝負,但顯而易見的一個結果便是,突倫真的從未有沖破防線南下的記錄。
“在下以為,仍需想法在東陵衛(wèi)駐地入境,如此才能將舊主手中掌控的資源發(fā)揮到最大,也可出奇制勝。”
根據(jù)海諒對眼前之人的了解,他性喜詭詐,不喜陽謀,就憑這一點,他也不會在突倫入境之事上選擇索年河這個全天下人都想得到的入口。
這個選項烏木南江也未必愿意,他若能輕易成功在索年河一帶搶灘南下,何須與舊主聯(lián)手圖謀,自己便可長驅直入進京做中原之主了。
更何況,如果突倫在西北入境,舊主刻意布下的東陵衛(wèi)這步棋便白白浪費了。
龍首面具人以手指在空中上下虛劃了一下,“英雄所見略同?!?p> “突倫自東陵衛(wèi)入境,再南下至武川?!?p> 海諒驀然驚覺,不過兩個時辰前在皇宮里,他本著自己的私心,旁敲側擊令皇帝定下東陵衛(wèi)去武川剿匪之事,舊主竟然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利用此事做成了下一步的安排。
誠然有了下一步的計劃是他心中所愿,但這樣被人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感覺并不好受。
譬如現(xiàn)在,一室之地的三人都戴了面具,這二人卻對他的真實身份和背景、乃至剛剛經歷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他對這兩個人的真實身份卻一無所知。
龍首面具人已經跳下榻走到屏風之前,指著武川的位置對海諒道:
“東陵衛(wèi)駐軍到武川,是神來之筆——它在林世蕃西南路駐軍到京都的必經之路上?!?p> 海諒恍然,不止是了解到了龍首面具人的下一步計劃,也知道自己的猜測有了驗證。
突倫在武川牽制林世蕃的西南路軍,那勢必需要另一支軍隊以風雷之勢直插入京都,才能完成此次計劃。
他果然手里還有底牌。
兩個時辰內可以收到宮中傳遞的消息,手中又有兵的人——海諒決定回去之后再將拿給老金去查探的那張名單上的人再精簡幾個。
“某手中另有底牌,此次直入京都,定是一局必中?!?p> 龍首面具人仿佛讀懂他的猜想,又補充了一句。
海諒心下猶豫一瞬,決定還是將心中疑惑說出來。
“舊主想必知道,東山陵與突倫的交接地帶都是深山老林,咱們自己人也摸不清楚地形。比如突倫人這次到東山陵借道,到了小柴河北岸時,一萬人里折損近半,只剩了五千余人。這次如法炮制,在下?lián)臑跄灸辖瓡辉敢狻!?p> 站在烏木南江的立場來看,他選擇與龍首面具人合作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獲利,土地上財產上乃至未來大事成了之后的利好,他定然會掂量自己付出的是否值當。
此次折損四千余人也許能勉強忍下,但依照現(xiàn)在所述的新計劃,需要突倫大部軍隊取道東山陵,那時的折損便不止這個數(shù)了。
“海大公子目光如炬”,龍首面具人夸贊道。
他的贊賞是真的,海諒方才已經猜測出他手中有另一支軍隊。在自己寥寥幾句說出下一步安排之后,便敏銳找到計劃中的重要漏洞,可見此人確實是知兵的將才,非是尋常武夫可比。
“某的想法,是自東馀借道,向西經過東陵海峽進入東山陵——與前番計劃的回師路線相同?!?p> 東馀與突倫國境交界之處僅有一條狹窄的河道,極易攻克。近百年來東馀全力依附于大宸的庇翼,突倫心有顧忌,才未敢大舉入侵東馀國境。但常派出小股騎兵至邊界上騷擾劫掠,東馀實苦之。
饒是如此,在此番大宸朝局變幻之際,烏木南江仍然明目張膽地兵分兩路向東馀入侵。
這點倒是沒想到,海諒對眼前此人不止是感佩,還多了幾分懼意。
他幾乎可以算作一個大膽的瘋子,可以屢出奇招,但奇招與蠢招有時往往是一線之隔。
突倫軍隊一旦大舉進入東馀,天下人必然都知曉了。
但他知道這樣的質疑不便宣之于口,只靜靜等著對方接下來的話。
“海大公子想必對東馀這個老鄰居十分了解”,龍首面具人繼續(xù)說道:
“東馀國雖小,但其朝中黨政、奪權勢頭之猛烈,不下于大宸和突倫之類的大國。既有親近大宸的勢力,自然便會有不親近大宸想要尋求他國扶持的勢力。
此番突倫雖然進攻東馀之后半途撤軍,但其時突倫騎兵在東馀北面邊境已經攻下幾座小城池,撤軍之前大肆劫掠之后才揚長而去。此舉雖是結仇,但也會讓東馀朝中一部分人震懾于突倫的軍隊實力。
而恰恰相反地,東馀此次傾舉國之力獻了海云珠給我大宸皇帝,卻沒有從他手上獲得半分援助,任憑突倫在邊境幾城燒殺劫掠。東馀人往后是否愿意繼續(xù)背靠大宸這棵大樹,現(xiàn)在已經不好說了。若東馀有意配合突倫借道,則突倫在東馀境內的異動,也未必會被大宸的暗探察覺到。”
海諒真的有些訝異,對方在兩個時辰前知道東陵衛(wèi)即將進駐武川,由此便有了這全篇的計劃,即連借助東馀國內朝堂風向的變幻為己所用也想到了。
他起身拱手,略帶一絲惶恐道:
“舊主英明,在下由衷敬服!”
其實海諒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把突倫引入境內,如果他們不走了呢?
請神容易送神難,如同東陵衛(wèi)到了武川地界是一樣的。
但這樣的問題,他更是不能問,對方也必定不會回答。
但答案也并非猜不出來,也許舊主承諾事成之后割地給突倫作為謝禮。
有家賊引路,登堂入室地搶城掠地,比強渡索年河豈不是便宜得多?
海諒在面具下扯動嘴角,這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只是公侯之家百無一用的庶長子,家族的榮耀他沾染不到分毫,想要往上走,只此一條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