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太子 先后死因

　　安靜的房間內(nèi)傳出了幾聲猛烈的咳嗽，屏風(fēng)后的人緩緩起身，少年清冽的嗓音再次傳來，語氣卻是冷淡至極。

　　“先生車馬勞頓，是沒這福氣趕上陳大人的續(xù)弦之禮。城中擂鼓宣天七日不休，夜里花燈燭火通明恍如白晝。那般盛景，便是在京城也少有見?！?p>　　話音剛落，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自屏風(fēng)后頭走了出來。他不過弱冠之年，生的容顏俊雅，清秀柔和，是這天下女子都愛的謙謙君子模樣。

　　正是齊太子，蕭長晴。

　　“先皇后忌辰將至，蘇家不日也將大擺法事?；屎筚t名，屆時必然滿城哀悼。”

　　老人直起腰，那云淡風(fēng)輕卻又堅(jiān)定剛正的神情便是獨(dú)屬于天下才學(xué)大家——先齊太傅江敬，字青云。青云先生見蕭長晴面色蠟黃，頷首道：“殿下一路辛苦，多保重身體才是?！?p>　　“承蒙先生掛念?！笨此迫仲醯纳倌曜旖歉∑鹨唤z苦笑，合眼道，“聽聞蕪城夜里寒涼，天氣也是總有反復(fù)，來時路過蜀中一間衣料鋪，宛若云中居處，那里的繡娘技藝精巧更勝于京中，懷榮選了幾件深色厚實(shí)的大髦，正適合先生，先生一會兒一并帶走吧?！?p>　　“多謝殿下?！?p>　　青云先生致了謝，在蕭長晴的邀請之下來到了窗邊的棋盤邊。

　　兩人在對座分別坐下，少年扶著桌案，僵直的左腿艱難地彎曲。他剛坐下時，長衫浮起，依稀可見腳腕處一道長約十幾寸的猙獰傷疤，是舊傷。

　　老者望著蕭長晴孱弱的模樣，不禁內(nèi)心感慨。誰不知齊太子少年熱血，一心習(xí)武，卻在三年前的一場皇家圍獵中失足跌落山坡，傷了一條腿。文帝尋遍名醫(yī)也不得根治，從此不得再習(xí)武。

　　蕭長晴手執(zhí)黑子，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專注地看著棋局。他思慮良久后才落子，抬眼看向青云先生說道：“先生可知，母妃當(dāng)年是如何出事的？”

　　青云先生眼神平靜，將手中的白子輕輕落在了棋盤上，另一手摩挲著兩指：“故時有醫(yī)官確診，孝廉皇后是難產(chǎn)而亡?！?p>　　蕭長晴抬頭，將手中的黑子放入了棋盒中，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先生信？”

　　青云先生不語，將白子也放回了棋盒中。

　　“母妃一直鳳體康健，生前也從未得過隱疾，生本宮時也是順產(chǎn)，如何那時懷胎尤為不易。太醫(yī)都說是虛乏無力，最終不治身亡，一尸兩命。先生才學(xué)絕世，如何會看不透這深宮中的明槍暗箭?！?p>　　蕭長晴溫柔的眼神黯淡了許多，直直地看向青云先生：“母妃出事那日，先生尚在宮中，先生沒什么要對懷榮說的嗎？”

　　老者對上少年探尋的眼神，微微地合上了眼：“殿下想知道什么？”

　　蕭長晴眼神堅(jiān)定地緊盯著他說道：“當(dāng)年必是有人詭計(jì)籌謀，母妃自幼慣習(xí)兵法之術(shù)，能傷母妃之人，絕非泛泛之輩。不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本宮都要找到害我母妃的兇手。此仇不報，懷榮枉為人子！”

　　少年語氣決然，鏗鏘有力。

　　他的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那是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才會有的神情。

　　青云先生眼神依舊平靜，問道：“殿下需要草民做什么？”

　　蕭長晴聞言，收斂了眼中的鋒芒道：“岳皇后待本宮很好，可岳國公終究是虎狼之輩，野心蓬勃，如何會真心助我。五年前罪相李序玄策反，舞陽侯府滿門被滅。齊魏相爭，雖是齊勝，卻也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如今放眼朝中，終是無懷榮可用之人。母妃少時曾求教于先生門下，先生當(dāng)知其為人。懷榮知先生一生清明，不與黨爭，但求先生看在未出世的可憐孩子與母妃含冤而死的份上，還請先生助懷榮查明真相?！?p>　　雪落無聲，房間中亦是一陣沉默。

　　老者終于睜開了雙眼，望著少年滿是哀求與無助的眼神，他的表情有了動容，沉聲道：“孝廉皇后暴斃一事必定牽扯甚廣，殿下這一步若是邁出去了，可有想過將來。若是牽扯到了朝中重臣，斬草除根便是要動輒大齊根本，又當(dāng)如何？”

　　蕭長晴沉默，良久后堅(jiān)定了眼神說道：“若是大齊朝局為這些人左右，祖先留下的萬里河山又如何能放心傳于后世?！?p>　　青云先生看著少年堅(jiān)定執(zhí)著的模樣，仿若又見了很多年前的某個人。在過去的歲月里，似乎也有一個人曾這般執(zhí)著的對他訴說著平生夙愿。

　　蕭長晴沒有等到青云先生的回復(fù)，心中干著急，正要開口詢問，就聽老者開口回應(yīng)道：“草民江敬，愿效犬馬之勞。”

　　少年太子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喜色，青云先生與他對視了一眼，光芒映照之下，他的雙眼溫暖柔和，像是冬日的陽光，融化了冰雪。

　　青云先生替他添了茶，他們繼續(xù)下著面前的這盤棋。只是蕭長晴心不在焉地看向了窗外。外頭的雪越下越大，凍得燕雀都躲到了檐下。

　　少年的眼神有些悲傷，感慨道：“天一冷，這廊下燕雀便都不能飛了，不似鷹鷲自由九霄。”

　　老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燕雀雖無翱翔九天之力，卻可顧得一方安穩(wěn)。攘外避先安內(nèi)，這可不比捕食狩獵輕松。”

　　蕭長晴不語，眼神中的悲傷總算是淡退了些許。

　　良久，少年才回道：“男兒當(dāng)為將，縱馳沙場，而不是偏安一偶，爾虞我詐。我多想就這么騎馬出城，帶著大齊的百萬雄獅，掃平北境。”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廊下的雨燕受了驚，顫抖著地護(hù)住羽翼下的幼崽，警惕地轉(zhuǎn)動著腦袋。

　　青云先生并不與他爭辯，他的長子一生都是這般血性男兒，自小刻苦，習(xí)武練劍從不懈怠。十三歲初上戰(zhàn)場，十八歲潛入北魏九死一生，二十二歲拜將，守關(guān)十年。任勞任怨，從軍艱苦，最終戰(zhàn)死沙場，魏人亦敬之，保全尸身得以安入家陵。

　　少年眼中燃燒的火星滿是怒意，久久不得平復(fù)。

　　那樣的眼神，陌生又熟悉。

　　庭院之內(nèi)，青云先生與蕭長晴并排走著，看見了不遠(yuǎn)處鮮橙色襖裙的女孩，她換了剛出門買的新衣，此刻正興奮地拉著身邊的老嬤嬤轉(zhuǎn)圈，滿面笑容。

　　“都道是先生此行帶了個孩子，想是多了許多樂趣?！笔掗L晴望著矮小的身影，微笑道，“可是威北將軍的女兒？”

　　小女孩看著自家祖父恭敬地站在少年身邊，停住了腳步，安靜地站在原地，疑惑地望向青云先生。

　　青云先生看著女孩的眼神變得溫和，回道：“正是?！?p>　　“懷榮少年時與威北將軍也有過數(shù)面之緣，這孩子，長得更像明寧姑姑些。”蕭長晴感嘆地嘆了口氣，“常聽父皇惋惜，若是威北將軍還在，我大齊何至于止步中南?！?p>　　沉默良久，青云先生語氣平淡地回道：“公子過譽(yù)了。”

　　“先生應(yīng)是不愛提這些，”蕭長晴轉(zhuǎn)頭，平淡地看向眼前的女孩，容貌清秀，眼神澄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聽人問道自己的名諱，得了身邊的青云先生默許的眼神，清了清嗓子，聲色洪亮地說道：“我叫江攜?！?p>　　蕭長晴像是被她鉚足了勁兒的樣子逗樂了，用略輕快的語調(diào)又問：“如何寫？”

　　江攜睜大了眼睛，聽著他的話突然嘴里念的話，從邊上雪地里撿來了一根樹枝，走到了蕭長晴的腳邊，小心的伸出樹枝觸到雪地，并不熟練的滑動著樹枝。

　　“寫好了?！?p>　　往雪地上看去，江攜二字豎排，看起來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卻還能辨認(rèn)出寫的哪兩個字。

　　蕭長晴感嘆道：“可有取字？”

　　沒等江攜回答，青云先生接過話：“回公子，取字愿寧。”

　　“愿寧...愿寧...”蕭長晴反復(fù)念著，腦海中回憶著往昔，不住地嘆息，“齊魏相爭，苦的都是百姓。威北將軍為我大齊守關(guān)十年，當(dāng)年的青銅關(guān)，血濺千里黃沙。將軍驍勇，身死也不愿棄城而逃，頑抗支撐才得以讓城中百姓撤離?？蓱z了這孩子，出生便沒了父母，再多的恩賞也彌補(bǔ)不了。”

　　蕭長晴看向女孩的神色多了幾分可惜，他嘆了口氣說道：“威北將軍十三歲上戰(zhàn)場便從無敗績。明寧姑姑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中英豪，一身絕學(xué)花槍，令多數(shù)男子見了也要甘拜下風(fēng)。愿寧若為男子...”

　　沉默片刻，他又自語道：“是我說錯了，你能活著，便是最好。”

　　蕭長晴從懷間取出一只蝴蝶玉步搖，遞給了江攜。那只步搖還沒到手就被青云先生攔了下來說道：“此物太貴重，公子...”

　　“無妨。”蕭長晴執(zhí)意將步搖遞到了江攜的手上，蹲下身認(rèn)真地看著女孩的眼睛說道，“出來的急，只帶了這個。這是哥哥的小姑姑留下的，從前她最是喜歡這只步搖，因?yàn)槭翘K大哥親手做的，他們也是你父母最好的朋友。我原是留著做個念想，現(xiàn)在送給你，你可喜歡？”

　　那晶瑩剔透的玉步搖到了江攜手里自然是惹得小姑娘移不開眼睛，她滿臉喜悅地連連點(diǎn)頭，嘴角咧開，露出淺淺的梨渦，聲音甜甜糯糯地對蕭長晴說：“好喜歡！”

　　“喜歡便好，等回了金陵，先生定要帶愿寧來我那里?！?p>　　“如此，便謝過公子了?！鼻嘣葡壬笆?，不再阻攔。一旁的江攜拿著步搖覺著新奇，珠飾閃的她挪不開眼睛。

　　“愿寧，愿你一世順?biāo)彀矊?。?p>　　少年太子摸了摸女孩的頭發(fā)，露出溫柔欣然的笑容。

　　他原就肖母，是個溫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