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城的車馬太著急，總是橫沖直撞驚到矮小的孩童。
又下雪了，將在院中等候的孩子逼回了房間內(nèi)。天太冷了，除非必要，江攜極少出門。
青云先生跟著田寶坤一行離開了許久，留下她跟蘇敏地在屋內(nèi)烤火寫字。
蘇敏看著滿臉心事，江攜在一旁看的真切，搓著手問道：“哥哥在想什么？”
蘇敏斂去滿臉愁容，故作輕松地扯出一絲笑說道：“沒事，不擔心?！?p> 江攜正又要說什么，卻被剛進門的蘇嬤嬤打斷，老人端著湯藥進門，邊說道：“姑娘，該喝藥了?！?p> 小姑娘聞言，雙眉緊蹙，神情及其厭惡，一下子沒了擔憂蘇敏的心思。
見江攜依舊執(zhí)筆一筆一劃地練字，蘇嬤嬤規(guī)勸說：“這藥涼了更苦些，姑娘還是趕緊喝了吧?！?p> 小姑娘依舊沒有理會，落筆從容，絲毫未見停手的動作，蘇嬤嬤不好勸說，一下子也是無法。蘇敏見狀，神色平和地勸哄道：“你先吃，晚上我讓周娘子再蒸一籠核桃糕來吃?！?p> 江攜聞言，眉目稍稍舒展，配合地放下筆，接過湯碗將里頭黑褐色的藥水一飲而盡。她拾絲帕將嘴邊的藥漬抹干凈，苦澀感一擁而上，女孩露出委屈的神情，眼中有淚花打轉(zhuǎn)。
蘇嬤嬤見狀，速將準備好的蜜棗遞上，江攜吃了后，臉色稍有緩和。
蘇嬤嬤稍稍安了心，繼續(xù)說道：“方才聽城主府的人說，殺害城主的兇手已經(jīng)找到了。”
見江攜提起了興趣，豎起了耳朵認真聽，蘇嬤嬤繼續(xù)說道：“陳公子指證了真兇！聽說是個府兵，家姓陳叫鐘的，打小長在府里，跟了陳大人也有好些年了?！?p> 蘇敏有些疑惑地問道：“既然忠心，為何還要殺人？”
蘇嬤嬤解釋道：“小公子此話差矣，這留在身邊久了的人也未必都是忠心之輩。很有些人，相處越久越是可見劣性。”
“嬤嬤說的沒錯，防人之心不可無。朝夕相處了幾十年的人尚且包藏禍心，何況是萍水相逢?！?p> 屋外傳來了悅耳的女聲，尋聲望去，纖細的身影在門前出現(xiàn)。
蘇嬤嬤連忙迎上前，恭敬道：“陳夫人怎的來了突然，屋里也沒個準備的，原能給您泡壺熱茶暖暖身子?！?p> 蘇氏輕輕搖頭，含笑道：“不必了，我來看看我弟弟?！?p> 蘇嬤嬤了然點頭，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男孩，他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來想同他單獨說幾句話，”說著又看向了江攜，淺笑道，“請江姑娘跟嬤嬤諒解?！?p> 江攜有些詫異地張了張嘴，她其實還未聽清楚蘇氏的意思。后者顯然是希望她回避一二，可她卻是不懂的。
蘇嬤嬤聯(lián)想到了今日蘇啟年突然入府，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這蘇家主剛見完了蘇玲玲，后者便跑來找蘇敏，最壞的情況恐怕是蘇啟年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藏身之所前來確認。未婚生子的鬧劇讓蘇府聲名狼藉，以致親生哥哥要害妹妹，還要連同這幼子一起趕盡殺絕，實在殘忍。原先她是怕蘇氏與她父親是一路人，也替蘇敏擔憂過好幾次。
此時的蘇敏卻不那么想，這位表姐總是盼著他能留下，方才的話語多有刻薄。眼見著青云先生不在，恐怕又是來游說他的。于是，蘇敏大聲說道：“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阿攜不是外人，也不需要回避什么。阿姐有什么話，但說無妨?！?p> 蘇氏聞言一愣，美麗的容顏一瞬僵住。她輕咬著牙，看向江攜的眼神也少了幾分和善。江攜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蘇敏卻站起身，占到了女孩身前，眼神警惕地與蘇氏對視。
蘇氏瞇著眼，冷笑道：“你這是做什么？怕我傷了這孩子嗎？”
蘇敏低眉道：“沒有。”
蘇氏見他不愿抬頭，深吸了一口冷氣，語氣落寞地說道：“今日我爹來府上，每提到你我心里都慌得緊，實在是怕你在這里的事被他知道了。幸而他來，是同我商討明日連州耆老上門的事，也只是提了一嘴哪里都找不到你?！?p> 蘇敏將頭低得更低了，耳朵有些發(fā)紅，面色嚴肅得像是在挨訓。
“阿宸，我只是擔心你，”蘇氏見狀，語氣柔和了些，嘆氣道，“如今父親到處尋你，你也不能一輩子躲在這院子里不出去，或許你跟著青云先生離開也好，我也不必再擔心。”
蘇敏猛然抬頭，卻只見蘇氏的背影。
他心里慌，驚呼道：“阿姐！別走！”
江攜她是只會讀書的，迷迷糊糊地昨晚上也沒睡好，站在一旁聽了半天聽倒是有些困了。從頭至尾只知道氣氛尷尬，蘇氏慍怒。見著蘇敏著急的模樣，她也跟著附言道：“夫人別走?！?p> 蘇敏想說些什么，卻怎么也理不清思緒。親生父親殺害了他的母親，蘇氏見他時也是萬分愧疚之色。蘇雅如今每見蘇玲玲，便能想到母親那個冷血狠心的父親，想到母親被逼而死的凄然畫面，心里逐漸被怨恨無奈填滿。可蘇氏落寞的聲音仿佛又讓他清醒，從前的諸多照顧扶持，不也是真實的嗎？他那個溫柔的阿姐，生的傾城國色人人羨嫉。她總是偷偷來看他，給他帶來書房偷拿的字帖、各式各樣的糕點，他最喜歡東街楊嬸兒攤的核桃糕。后來唯一一次跑出府也是借了蘇氏的掩護，最后事情敗露，蘇玲玲被蘇啟年關在了房里好幾個月。
母親死后，她也是難受的。如今他的態(tài)度疏離，蘇氏少不得要傷心的。
蘇氏駐足良久，耐心地等待他的后話，卻再沒有回應。
最后，她的耐心沒了，快速離去了。
蘇氏離開后，蘇敏依舊站在原地沒動。
江攜問道：“哥哥不去追嗎？”
蘇敏語氣沮喪地說道：“追上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阿姐估計真生氣了?！?p> 江攜勸慰道：“一開始祖父總說我的字寫的不好，罰我抄書，我也很生氣。但每次祖父拿糖給我，就原諒他了?！?p> 蘇敏搖頭說道：“這不一樣，阿攜?！?p> 江攜疑惑道：“哪里不一樣？”
蘇敏解釋道：“有的生氣吃塊糖就好，那不叫真的生氣。阿姐是覺得我不信任她，所以在生氣?！?p> 江攜聽得糊涂，搖頭說：“不明白，那哥哥真的不相信她嗎？”
“當然不是！”蘇敏斷然否認道，“我怎么會不信任阿姐呢！我只是......”
江攜見他猶猶豫豫的，又問道：“只是什么？”
“最近發(fā)生了太多事，我一下子腦子很亂，大概是說錯了話。”蘇敏垂頭。
江攜追問道：“說錯了什么？”
細細一想，蘇敏確實沒覺得自己說錯了什么。他歷經(jīng)風雨，性情敏感，又搖頭說道：“不是，是心里有了不該有的想法，被姐姐看出來了?！?p> 江攜見他悶悶不樂，建議道：“那去道歉吧，肯定會原諒你的。祖父說親人之間沒有隔夜仇，小孩子一不留神惹得不高興了常有，所以他們做長輩的總是要大度一點。夫人長得那么好看，肯定非常非常大度。”
蘇敏還在猶豫，江攜又說道：“哥哥若是還擔心，就再帶個禮物去吧，找個夫人喜歡的物件，那就一定沒問題了?！?p> 蘇嬤嬤微笑著上前跟著勸慰道：“是啊小公子，可別把事兒想的太復雜了，徒傷身呀?！?p> 蘇敏緩緩點頭，回想起往昔，輕聲說道：“阿姐總是問我喜歡什么，卻是很少提起自己喜歡什么?！?p> “不著急，公子慢慢想?！?p> “對了！”蘇敏眼中亮起了光，眼下的陰霾一掃而空，他驚道：“阿姐從前總夸阿娘的繡工好，比暮云樓的水娘子也不差，那里的錦緞貴重，蘇府向來節(jié)儉，不設鋪張，所以就算是阿姐的大婚，也沒用上那里的緞子。不過實在貴重，我也送不起?！?p> 江攜拍拍他的肩頭，笑瞇瞇地說道：“沒事啊，一整塊布買不起，買個絲絹什么的我們還是可以幫到哥哥的嘛?！?p> 蘇敏連忙擺手道：“那怎么行，如今我已欠下你們太多，怎么還能讓你替我買？”
江攜聳聳肩道：“那就算了。那也可以先去看看么，我想見見。反正祖父不在的，城主府的菜也吃膩了，蘇嬤嬤，我們出門一趟吧，晚膳我想去外面吃點別的?！?p> 難得江攜主動要求要出門，蘇嬤嬤自然是高興的，連忙行了禮下去準備了。
江攜又對蘇敏說：“那哥哥再想想其他東西，哥哥就當是借了祖父的錢，日后再還便是。”
蘇敏有些別扭地點了點頭，眼神飄忽，不知該看向何方，就總是不敢直視江攜的眼睛。他自小生在那個小院子里，母親教導他“無功不受祿”，伸手要錢于他而言實在是不堪得很。青云先生救了他，是他的恩人，可這平白無故受的恩惠總是心里難以踏實。如今又要向江攜開口，他總是無地自容地臉紅，怎么也無法挺直了脊背抬起頭來。
蘇嬤嬤向來辦事麻利，一盞茶的時間就將車馬跟隨從安排妥當了。江攜在外總要帶著祖母的那本游記，今日出門是一時興起，原本早起書冊沒有隨身攜帶。她這臨行前又折回房里一趟，拿了書冊塞在了厚實的襖裙袖間才出門，誤了些時候眼見著天也有些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