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章 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這個成語源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p> 莊子以故事的形式對“莊周夢蝶”進行了如下闡述:過去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很生動逼真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愜意??!不知道自己原本是莊周。突然間醒過來,驚惶不定之間方知原來我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夢中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變成莊周呢?莊周與蝴蝶那必定是有區(qū)別的。這就可叫作物、我的交合與變化。
莊子夢中幻化為栩栩如生的蝴蝶,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人,醒來后才發(fā)覺自己仍然是莊子。究竟是莊子夢中變?yōu)楹€是蝴蝶夢中變?yōu)榍f子,實在難以分辨。
其實在莊子看來,己和人,物和我,我和非我都沒有差別,大家都是道的產(chǎn)物,是一個本原出來的東西。
莊子夢蝴蝶也好,蝴蝶夢莊子也好,不用去分辨,也分辨不清楚,因此他的口號是:“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想到蝴蝶變成莊子還是莊子變成蝴蝶的人是小覺,而只有認識到兩者沒有區(qū)別的人才是大覺。只有大覺能得道,理解道。
中國以夢來說故事的例子有很多,“莊周夢蝶”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在夢里或是夢醒之后,莊周與蝴蝶,誰是真實的,誰是虛幻的?這些都不必深究,這是因為不管是夢還是醒,不管是莊周還是蝴蝶,都是道的物化形式。追根結(jié)底,世間的所有事物和景象都是由道產(chǎn)生而來的,盡管它們的形式不同,但根源都是一樣的。
莊周夢蝶的故事對后世文人很有啟發(fā),這些啟發(fā)多是對人生無常的感慨。例如,唐代詩人李商隱寫了一首《無題》詩,其中前四句寫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边@里,“莊周夢蝶”完全失去了莊子化解人世痛苦的本意,而成為詩人寄托浮生的感受,體會生命惘然的一種方式。
元曲大家馬致遠《雙調(diào)-秋思》里說:“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歐燈滅?!边@里流露出作者看盡人世間爭名奪利的紛擾,渴望過上閑適自在生活的感情。作者對生命也有更深一層的感悟,人生不過百年,卻恍如夢境一場,還不如趁著夜深、油燈未滅、生命猶存的時候,及時飲酒來得痛快吧!
當然,這是我們?nèi)A夏文明的理解方式。
而在《存在與時間》里,海德格爾曾經(jīng)將情緒列為存在的基本展開方式之一。西方認識論強調(diào)理性和直觀,情緒被當做遮擋人視線的迷霧排除在認識真理的途徑之外,然而海德格爾提出,任何認識都是帶著情緒的認識,無論你是蝴蝶還是莊周,你的思想和感官都始終包裹在一片情緒的云霧中。與其說是莊周因為變成蝴蝶而感到快樂,倒不如說他先昏昏然墜入了快樂恣意之中,然后才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
區(qū)分了蝴蝶和莊周兩種存在的差異之后,我們再回到那個問題: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本人沒有給出答案,不過既然我們請出了海德格爾,不妨按照他的思路嘗試解答一下。如果翻譯成海德格爾式的語言,莊子的問題可以表述為:蝴蝶那種昏昏然的快樂恣意,與莊周的驚懼和茫然若失,這兩種存在哪一種處于更本真的狀態(tài)?
這依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不過既然我們以海氏觀莊子,不妨大開腦洞盡情聯(lián)想。我們或許可以認為,莊子所描述的蘧蘧然夢中驚覺的狀態(tài),很類似于《存在與時間》里的“畏”。海氏的畏是一個很難懂的概念(他的那些概念就沒有不難懂的),如果硬用日常情緒打比方,從夢中驚醒的確是比較貼切的描述:夢中鮮活的景象尚未完全褪去,平凡的現(xiàn)實在眼前徐徐展開,此時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這樣一種驚懼與彷徨。只是海氏的“畏”還要極端深刻得多:那是從空無一物的夢中醒來,投入到空無一物的現(xiàn)實中去,此時面對無物之物的驚恐,才是畏的真意。真的存在這種畏嗎?我不知道。或許我們從夢中驚醒的過程中會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們尚未睜開眼睛,因此現(xiàn)實世界尚籠罩在空無一物的黑暗中,然而我們的思想?yún)s已經(jīng)從夢境中拔出,連帶拔出的還有夢境中的一切印象,只有事后追憶才能撈回一鱗半爪,在那一刻,我們或許能面對那最純粹的無,然而那也只是極其短暫的一剎那,短到我們根本留不下什么記憶。
海德格爾說,只有在畏的情緒中,人才能真切地意識到“我們都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當中的”這個事實。當蝴蝶處于快樂恣意之時,他只知蝴蝶不知莊周。他是蝴蝶,在此之前他不曾是任何東西,仿佛亙古以來他就是蝴蝶一般。當他陷入驚懼彷徨,意識到自己是莊周時,回想起自己曾是蝴蝶,就仿佛從蝴蝶翩然飛舞的翼上墜落,拋入到莊周的軀殼當中。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被拋而在世,只不過我們不是從蝴蝶的狀態(tài)被拋入世界的,我們從無中被拋入世界。被拋者在畏中體會著無,就如莊周在蘧蘧然中回憶著蝴蝶。蝴蝶只知蝴蝶不知莊周,莊周既知莊周亦知蝴蝶。相對于蝴蝶,莊周是一種更特殊的存在。此種特殊的存在,我們可以稱之為此在。
讓我們回到那個問題:蝴蝶和莊周,哪一個才是更本真的存在?我們知道“此在”是海德格爾用來專門代替“人”的一個術(shù)語,為的就是剔除過去哲學和科學附加在人身上那些生物學社會學等等屬性,僅僅聚焦于人與存在的關(guān)系。在海德格爾看來,只有此在能談得上“本真”和“非本真”,因為只有此在能對存在有所領(lǐng)會,同時也有能力“遺忘”存在。蝴蝶存在,但他的存在只管翩翩起舞,只有變?yōu)榍f周,他才能對存在發(fā)出問難,才能懷疑存在是否是一場夢。假如說莊周的存在是一場夢,那么蝴蝶的存在只能是夢中之夢。雖然都是夢,仍然有層次上的差別。所以我想,不管莊子同不同意,海德格爾最終會選擇莊周作為問題的答案。
以上為用海德格爾解讀莊子的一點粗淺嘗試。長期以來人們從“齊物”的角度出發(fā)解讀這篇寓言,往往只談同一不談差異,顯得過于拘泥題目字面意義。這樣一來,所謂齊物竟與惠施的合同異別無二致,好像莊子走向了他反對的那一方似的。其實仔細想想,如果大小高下,善惡美丑真的毫無分別,那么鯤鵬和蜩鳩也能等量齊觀,井底之蛙和東海巨龜沒有差別,無所謂逍遙,也沒必要養(yǎng)生,更不用追求大道了??晌覀冏x莊子時,分明感受到作者那種強烈的情感傾向,對扶搖直上幾萬里的鯤鵬的欽羨,對大道熱忱的向往。莊子論齊物,但不拘泥于齊物。道與俗的差別,他比誰分的都清。從道的視角看,鯤鵬與蜩鳩同一,然而這種論證的目的是為了激勵鯤鵬向大道奮進,而不是給蜩鳩安于現(xiàn)狀的借口。莊子的齊物論具有一種超越性,這是惠施的合同異所沒有的?;菔┑恼撧q看似謹嚴,但正如莊子所說“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甚至惠施本人都沒有說服自己,他證明了萬物同一,反過來就放棄貧賤生活去追求高官厚祿。普通人也是如此,偶爾也發(fā)一些萬事皆空,人生如夢的感慨,之后還不是該吃吃該喝喝,該掙錢掙錢。這種瑣細的思想,莊子稱之為“小知”“小言”,海德格爾稱之為“閑談”。此在沉溺于閑談,遺忘了存在本身,于是沉淪在非本真的存在中。在對惠施式語言的超越上,莊子和海德格爾可以再次達成共識。
當然,用海德格爾解讀莊子,終究還是要回到莊子本身。關(guān)于蝴蝶和莊周何者更本真的問題,海德格爾很可能選擇后者。那么莊子本人會怎么想呢?我想莊子其實對誰夢到誰的問題并不感興趣,所謂“本真”在他而言更無從談起,他所關(guān)心的一定是:何者更接近大道?海德格爾也許會同情那個茫然無措,徘徊于有無之間的莊周;莊子本人則會覺得,與其糾結(jié)于存在與非存在的疑難,不如將它們都拋在腦后而相忘于江湖,那只翩然自適的蝴蝶應當是他更鐘意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