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天神迎賓客
角抵一結(jié)束,三戶老板便向圍觀的賭客們告了聲罪,將人群都勸散后,便拉著剛才在場中角抵的兩名相撲力士,匆忙換好衣服,前來見禮拜謝。
兩名壯漢身高六尺二寸,形貌魁梧,身板如銅澆鐵鑄,頭上依舊是挽著朝天髻,窄衣短袖罩身,敞胸露懷,根本遮不住身上的刺青,半隱半露反而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高師盛一行人個子都不算高,只到這兩人胸口的高度,恰好目光能將般若、夜叉的刺青紋身,彌七郎被嚇到朝后忍不住退了半步。
高師盛此時正站在這兩名力士身前,連連稱奇,拉著二人的手,喜不自勝地說道:“我少時讀書,觀河津三郎同俁野五郎角抵,見書中稱其為猛牛斗力,本以為文人謬傳,今日一見二位相撲,方知過往淺薄,亦算稍補我未見猛牛之憾,幸甚至哉!”
兩名力士面上勾臉彩繪未去,眉角赤殷如血,觀之勇悍威猛,看不出具體年歲,估計二十多,不到三十歲。兩人被高師盛的熱情給弄得愣了,有些局促,不過卻很感激,抽回手,撩衣下拜,齊聲說道:“平馬大人乃是豪奢大家,我等相役小人能博君一笑,已是邀天大幸,得如此夸贊,心中著實惶恐之極!”
高師盛哈哈大笑,把兩人輪流扶起,又親熱的把住二人手臂,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歡喜,雖知不太可能將兩人招攬身邊當個扈從,但還是忍不住,想與之親善結(jié)交一番。
“平馬大人有所不知,五郎和右衛(wèi)門不但氣力過人,還使得一手好薙刀,又擅長雙手碎金鐵棒,重達四十斤,不是俺替他二人吹噓,整個東海道內(nèi)的相撲力士,也少有人比得上我這兩位兄弟威武!”三戶老板本來還擔心這位代官,會因為輸了賭局發(fā)怒,見他如此高興,上前湊趣道。
校場周圍欄木云架上,擺放著各類兵器,兩名‘見習役’過去,從云架上搬出一支沉重的鐵錐,和一桿長柄薙刀,對高師盛笑道:“大家,這就是兩人用的兵器了!”跟在顏役目身后面討生活的,也都是些市井好漢。
高師盛示意送上前來,親手去拿試鐵錐的分量,入手極其沉重,差點拿不住,險些掉下,他笑顧長田、青木、小野、長谷川等人,贊嘆道:“當真無愧力士之稱!”
夜叉右衛(wèi)門有些羞赫,只是面上有彩繪旁人看不出來,實誠答道:“并無四十斤重,只有三十二斤左右?!?p> 高師盛亦覺驚人:“便是如此,也絕非常人可比!”
見金主要看武藝,二人上前接過各自兵刃,便就轉(zhuǎn)身下場。相撲力士不但比斗角抵,有時也會表演刀槍假打,再加上四處游走,難免會遇上盜賊打劫,或是無賴鬧事,多少都會些武藝傍身。
這把長柄薙刀,常人可能要雙手握在胸前,可在身材高壯的般若五郎手中卻好像短了一截,單手握住薙刀柄桿,把鋒刃指向地面,夜叉右衛(wèi)門將碎金鐵棒揮舞的虎虎生風,兩人相對而立,各自練起架勢來,來校場之中持兵跳蕩,前趨后退,碾轉(zhuǎn)騰挪,運使如飛。
諸人為之變色,盡皆駭然,青木大膳對般若五郎的薙刀術(shù)不以為然,這種自己琢磨的野路子,在這位鹿島劍豪眼中盡是破綻,真的在戰(zhàn)場生死相搏,也就能嚇唬嚇唬雜兵,但他對夜叉五郎手中的碎金鐵棒,卻是尤為忌憚。正所謂是一力降十會,青木大膳便是劍術(shù)在高超,躲閃不及,挨上一下子也要被砸得骨斷筋折,當場吐血重傷。
一般刀劍,重量輕者在四五斤左右,重者也不過七八斤,能將三十二斤的碎金鐵棒拿在手中,揮動起來輕如片羽,非天生神力者不可為之,別看長谷川隼人在撲殺山伏那夜,也用碎金棒對敵,但論起身手矯健,可是當真遠遠遜色夜叉右衛(wèi)門這位相撲力士。
一趟招式耍完,兩位力士面不更出,氣不改色,躬身行禮,就將兵器重新放歸云架。
“自古聽聞英雄惜英雄,勇士重勇士,平馬大人武家名門,五郎和右衛(wèi)門亦是勇士,不可無酒宴慶飲,且隨小人來我家‘二浦揚屋’一聚!”
長田盛氏看賞的駿州二分銀,自然不是單純的賭注,而是高師盛一行十余人,今夜都要三戶老板來負責。價值二十貫錢的銀小判,足夠在駿府城,讓一個五口人的武士家庭富足的過上半年之久,這點玩樂開銷,當是綽綽有余。
得人厚賞,不能不盡心伺候,早就提前讓人去花柳街的‘二浦揚屋’安排筵席去了。
高師盛自無不可,待兩名相撲力士,洗漱過后,換上正經(jīng)袖衣后,當即讓三戶老板引路,帶著校場的所有人往‘二浦揚屋’而去。
別看兩名力士,在佐久城內(nèi)有好大名聲,實際每天賺得并不算多,除去固定每天六十文的出場費外,剩下的收入,全部要看如高師盛這樣的金主打賞,以及年底的年奉度日。
這種大手筆外財打賞,半年也未能見得上一回,而且還要跟校場老板三七分賬,般若五郎和夜叉右衛(wèi)門兩人,也是有家眷要養(yǎng),日子過得雖然不差,但也沒有機會來‘揚屋’這種銷金窟來見識一番。
燈火通明,三束町花柳街中處,會見‘座敷花魁’的夜宴也熱鬧地在‘二浦揚屋’內(nèi)開始了。
三戶老板的‘太夫’之言沒人當真,整個東海道也只有駿府城的‘吉揚館’里養(yǎng)著一位‘天神花魁’,佐久城這座遠江的郡治怎么能冒出來一位‘太夫’。
‘太夫’、‘天神’、‘座敷’皆是表示花魁等級的詞匯,頭牌稱‘太夫’,二等‘天神’,三等‘座敷圍女郎’,四等‘新造端女郎’,另外還有振袖、留袖、太鼓三種新造品階,最低等的游女則是無品。
太夫之貴莫說商賈難見,就是大名、公卿也未必能夠輕易成為入幕之賓,大夫不但精通琴棋書畫,而且溫婉動人,如今天下在最有名的,當是京都島原游廓的吉野太夫,十四歲時就當上了太夫。
據(jù)說,當時京都有個刀匠徒弟,在‘花魁道中’有幸目睹芳容,暗戀不已,拚命鍛冶太刀,最后花費數(shù)年時間,儲存了足夠的錢,想要再見一面,卻因身份低微,無法償愿。太夫聽聞後,覺得這個刀匠徒弟誠心可貴,便悄悄喚人,不但讓他傾訴了愛慕之心,更深受感動,委身予對方。結(jié)果這個福星高照的刀匠徒弟,竟然在了卻夙愿後,第二天跳到桂川自殺身亡了。
這個花魁逸聞,總讓高師盛覺得有些類似于《賣油郎獨占花魁》,所以這個故事真實性存在很大爭議,因為想見太夫需要中介人介紹的,一個刀匠根本沒有資格見面。
高師盛在駿府城時的友人和義兄弟,公卿姊小路公景就是位郎君領(lǐng)袖,浪子班頭,靠著一手連歌棋藝,賴住在‘吉揚館’跟‘天神花魁’整日廝混,要不是他羽林家的出身和駿府側(cè)近眾的身份,早就被忍無可忍‘揚屋’老板沉進駿府的護城河里了。
即便如此,高師盛在駿府奉公,巡視城下町路過‘吉揚屋’的門口,也不止一次見到自己的義兄弟,被用心棒拽著衣領(lǐng)扔出大門外,為此也是多次奉內(nèi)人之命,帶著差役上門,跟揚屋老板‘講講道理’。
因此,也受姊小路公景邀請過幾次,去揚屋小坐,知道一些打茶圍的規(guī)矩。
待到高師盛一行人走到‘二浦揚屋’的堂舍前,覺得果然和之前路過的游廊大有不同:庭院內(nèi)的落葉早已被清掃干凈,還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不但垂著精美帷幕,還點著昂貴不菲的紅燭,足見‘二浦揚屋’的氣派規(guī)格,與街邊攬客的寒酸游廊,不可日語。
堂舍中央早已經(jīng)排上絲榻,旁邊放置長短食案,各色菜肴和清酒琳瑯滿目,高尾花魁的‘假母’‘二浦遣手’帶著濃妝艷抹的游女,早就在此等候多時,更有藝伎坐在周圍,一見高師盛出現(xiàn),便齊奏音樂,一時間尺八、琵琶、小太鼓、拍板都鏗鏘鳴響,好不熱鬧。
三戶老板很是欣喜,上前擺擺手,廳堂頓時寂靜下來,“哎!‘二浦遣手’不要如此殷勤,這筵席雖然是我置辦的,可真正的貴賓還在后面?!?p> 剛說完,長田盛氏就得意洋洋搶先半步,站在堂中,拍著自己胸口,意思說真正的貴賓來了,你們還不趕緊過來伺候。
‘二浦遣手’和一眾藝伎面面相覷,趕忙上前拉住自己得老相好,小聲嘀咕道:“錯了!錯了!你得筵席在隔壁!”
“啊?····”
這時,座敷花魁的堂宇正門大開,一名烏帽黑狩的年輕武士,在群隨從的前呼后擁下,面色矜持地踱步而入。
“參拜吉良四郎殿下?!币姷竭@位進來,‘二浦遣手’也顧不上許多,連忙快步迎了上去。
高師盛頓時了然,原來這位年輕武士,正是足利下馬眾,三河國守護吉良氏的四殿下,受領(lǐng)朝廷封拜從五位上野介的吉良萬松丸義時,難怪會‘揚屋’要如此隆重的舉辦規(guī)儀。
立刻人群嘈雜起來,恭維阿諛聲不絕于耳,將高師盛和長田盛氏等人冷落一旁,尤其是之前昂首挺胸的長田盛氏,這會更是好不尷尬,游女們又一陣風似,眾星拱月般的簇擁著吉良義時,‘二浦遣手’誰也等罪不起,干脆將錯就錯,一并請誤入廳堂的高師盛等人,紛紛踱入筵席正堂,各自據(jù)長榻而坐,高師盛的位置正好是右側(cè)上首位,也不算苛待。
席間高師盛等人都是很隨意的盤腿而坐,而‘二浦遣手’、高尾花魁還有其他游女則是跪坐在榻上,足見男女尊卑。
而后高師盛便聽到,坐在自己對面,左側(cè)主坐位的吉良四郎身旁的一人向自己問話。
“我家殿下乃是足利一門的屋形殿、統(tǒng)御三河國的守護大名、幕府引付眾頭人、奉公眾首領(lǐng),敢問閣下何人,竟然敢與幕府名門同列居席?”這一番吹噓說完,樂工、游女、幫閑們便一起鼓掌喝彩。
‘二浦遣手’也猜到會有這么一出,故作不知地問道:“不知這幕府引付眾頭人的職役是做什么的?”想要以此來勸說高師盛等人忍耐退讓,要是能知難而退,直接老實走人,就是更好不過了。
問話那人傲然答道:“引付眾頭人乃是替幕府公方處理文書,管理各國大名參覲交代,政令莫不出自其手,被稱為副將管領(lǐng),意思是可以與管領(lǐng)平分秋色的人臣之魁?!?p> “原來是半個管領(lǐng),那早晚豈不是要當整個管領(lǐng)!”席間人都表情夸張,口舌嘖嘖,來滿足吉良氏家臣的虛榮心,就連只是像個美麗的人偶一樣跪坐在正位的高尾花魁,身姿也是向前微微前傾,作驚訝之態(tài),美目微眨,向右側(cè)的吉良義時,暗送秋波。
“更為厲害的是,公方倚重,特下令引付眾頭人可以不經(jīng)三管四職的堪印,就能斷處各國大名紛爭,懲處宵??!”這句話沒有說錯,‘惡御所’足利義教就是這么干的,下場就是被赤松滿佑亂刀砍死,可惜殉葬的幕府職役里面,也沒有吉良家的人。
“那吉良殿豈不是比管領(lǐng)還要受公方信愛,三管四職的武家名門,難道又要多出我東海道的吉良氏來了!”有人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訝地大叫起來,這種溜須拍馬的話,說的吉良義時都快聽不下去了。
高師盛本正在飲酒,聽后好懸沒有笑出聲來,這不是自己白日里,說給長田盛氏聽得那一套說辭么?只不過對方后面的大話,說的太滿了。
好家伙,差點沒把他給逗得嗆死,嚇得一旁服侍的彌七郎,忙一陣拍打他的后背,好不容易緩過勁來。
“敢問閣下甲第門跡!”吉良家的人,誤以為高師盛也是高尾花魁的客人,所以才這樣言語道斷,不然早就讓對方這個遠江人,好好見識一下,三河武士的豪勇。
第二次問話,高師盛不能再默不作聲,放下酒盞,恭敬的向吉良義時,行了一禮,“在下飲馬城高氏新九郎師盛,見過吉良四郎殿下?!闭f完撇了一眼說話那人,才慢悠悠地說道:“我雖不知道閣下是大河內(nèi)家的那一位,但你我兩家也算故交了,我認出了貴家臥蝶十六菊紋,卻不想您卻不認識我高氏的‘寄懸輪’替紋,實在是讓人大失所望?!?p> 注釋一:花魁道中,是指‘太夫’帶領(lǐng)著‘禿’、‘振袖新造’列隊游行到‘揚屋’和‘引手茶室’的儀式,直到今天,還能在歌舞伎表演的祭典里來看到這種游行。‘禿女’是指十歲左右的預(yù)備花魁。
注釋二:‘揚屋’大家可以理解為高檔中介,對應(yīng)的‘游廊茶屋’就是你們懂得。
注釋:‘二浦遣手’,二浦是揚屋名,遣手是指管理游女的老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