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它只是一條尚未開悟的小螣蛇,一睜眼就已在這條大河底。
小小不足七寸長的身子,縮在一丈余寬,清冷而又漆黑的洞穴里,還比不得洞外的水草長。
初醒時,眼前的世界混沌一片,它即不識自身,也不識萬物。好在它雖年幼無知,又孤身一個,卻很是機警,對危險有著強烈的感知。這種趨危避害的本能,讓它對洞穴外的一切都心生恐懼。
它蜷縮在洞穴里,時睡時醒。醒時,便只呆呆望著洞口處,那一片色彩斑駁的混濁,不知因何,它本能的覺得,洞口外的一切皆與自己毫無干系。
時光,歲月,也于它毫無意義。
某一日,盛夏里溫暖的河水一下一下的蕩過洞口,它正蜷在洞里好眠,也不知又是睡了多久,就突然覺得暖意融融,它在這異樣的感覺里醒了過來,那一刻,它才感知到自己身體的存在。
驚奇的低頭看著那黑黑的,如水草一樣的身體,它小心翼翼的伸展著細(xì)弱的身體,頭一次體會到了舒適與快活,它忍不住輕輕搖擺著尾巴,一點一點向明亮得晃眼的洞口游去。
越是往外游去,越是感覺溫暖,而眼前的世界也清明了一些,它能看到那銀光閃閃的水面,隱約可見的樹木,落入水面的野花,還有那片讓它不由自住渴望擁有的光明與溫暖。
而就在它剛要游出去時,忽見遠(yuǎn)處的河底下有一個黑幽幽的龐然大物急速的向自己游來。
幼獸的感官本就很敏銳,它感知危險的本能更甚之,是以它清晰的能感覺出那黑影攜著濃重的殺氣,觸及這片殺氣,像是被石子尖銳的利角劃過身體那般刺痛。
它頓時害怕起來,立即縮回洞穴內(nèi),借著洞口處一片水草的遮掩,支著腦袋好奇的向外張望。
那黑影速度極快,像塊巨大的巖石般撞進一大片茂密的水草里,波浪蕩開,驚得草叢里的小魚小蝦們四處逃竄,一時間泥沙混沌,亂草浮動,而它也差點被襲來的波浪打在石壁上。
不多時,巨大的黑影自草叢里游出,那是只體形碩大的烏龜,堅硬的龜殼上長滿了綠幽幽的苔蘚,而它的嘴里此時正咬著一條身長三尺多,鱗片呈紅黑相間的鯉魚。
它識得那鯉魚,也生活在這片河底,醒來時,它時而能看到這鯉魚在自己的洞口外來去悠游,偶爾還會看到在鯉魚的身后跟著成群的小魚們,那也些小魚似是都很喜歡鯉魚,愛跟在它身后四處游竄。
記得有一日它從長眠里悠悠醒來,就看到鯉魚銜了朵落花,正從它的洞口路過,鯉魚好似看到了洞里的自己,于是甩了甩了魚尾,將落花吐進洞穴里,還帶出一連串的泡泡。
那花落在自己的頭頂,遮去了光亮,使得它再次犯困,也顧不得細(xì)看落花,撐不過幾息就又沉沉睡去。
后來,偶爾醒來,也時常聽聞洞外路過的小魚們討論,這鯉魚的年歲已經(jīng)百年,眼看就快要成精了。
自己那時不懂何為成精,只是驚恐的躲在水草后面,看著那烏龜一口將鯉魚的身體咬斷成三截,那活了百年的鯉魚在今日成了烏龜?shù)目谥胁汀?p> 與自己一樣躲藏在暗處的小魚蝦們紛紛向鯉魚投以悲傷的目光,也都對那烏龜怒目而視,但這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再多的憤怒于烏龜而言也無濟于事,傷不得它分毫,也不影響它將鯉魚一口吞進肚里的食欲。
后來,它又聽聞那烏龜早已成精化形,是這片河底無人可捍動的強大。
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場獵殺,徹底嚇壞了它,致使它再不敢有游出洞穴的念頭。
也幸好這洞穴里只自己一個,只要它安靜的睡著,小心的躲著,也不怕會做了其他族類的腹中餐。
那段時日里,它睡時多,醒時少,若醒來感覺腹中饑餓,也只敢在洞穴外設(shè)伏,逮著什么,就吃什么,有時運氣好,偶而也能捕些路過小蝦小魚果腹。
如此,三五日一餐,秋冬時入眠,時間一晃眼,便又是十載。
它身長至一尺半后,便再無法擠身在這小小的洞穴里,就想著出去找個寬適些的洞穴繼續(xù)躲著。
這些年里,它漸漸了解到,那烏龜每出來覓食一次,便會消失個二三日,自己只要在烏龜覓食過后再出去,便能安全許多。
但它也明白,若是運道不好真遇著了烏龜,自己連躲都不必躲,直接便能成了它的餐食。
它時時在洞口處張望,計算著日子,期望那烏龜能早些出來,它好就借著此次空隙,出去再找一個更大一些的洞穴入眠。
可不知為何,這一次烏龜卻是整整一個月未曾出現(xiàn)過。
眼看這天意漸涼,就要入秋了,它若無法在冬眠前找到個安全可靠的地方,想必也是過不了這一冬季。
是以,它壯著膽子,探頭探腦,小心翼翼的向外游出。
那是它第一次離開洞穴,秋意漸濃,河水轉(zhuǎn)涼,不再是盛夏里的溫暖。
前方是無盡的河道,身下是無底的深淵,那一刻,它才知世界如此之大,自己如此渺小。
當(dāng)它正好奇的東張西望時,身后猛然出現(xiàn)一個龐大的黑影,未敢回頭看清那是什么,它只能拼命的向前游動,最后慌張的躲進一片水草深處,還未穩(wěn)下心神,就感覺恐怖的水壓向自己擠來,它抬頭就見那烏龜正從水草上方悠哉悠哉的滑過。
那時,它曾慶幸自己運氣好,沒被烏龜看見。后來才明白,那時的自己根本入不得人家的眼,那烏龜向來只吃有靈性的,挑嘴的很。
是以,周身無一點靈氣的自己才能躲過一劫,另外尋了個寬適的洞穴安身。
此后春來春往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它的身長已過一丈,鱗片也漸漸長齊,可它依舊只敢躲在漆黑的洞穴里,覓食也只敢在洞口處。
隨著時日推移,它的胃口越來越大,所需捕食的魚蝦也越來越多,最后,再沒有魚蝦敢從它洞口處經(jīng)過。
它時常有了上頓,十多日里也找不到下頓。
那些年,不知為何,烏龜?shù)钠⑿栽絹碓綒埍郧爸皇且捠硶r才會出來,可近兩年那烏龜整日里都在河底游來蕩去,瞇著腥紅的眼睛,看著不順眼,礙著路的都一口咬死,也不吃,就這么扔在河底,以至于現(xiàn)在河底到處都有各水族的白骨殘骸,水里也總漂著一股子血腥味。
凡有靈性的都離開這片河底,另尋他處安身,剩下的,都是一些沒甚靈性蠢物,以及終日躲在洞穴里瑟瑟發(fā)抖的自己。
那年,天冷的極快,還未感覺夏日遠(yuǎn)離,卻已入深秋。
它數(shù)日未曾進食,只得餓著肚子在洞口徘徊許久,可越是徘徊,越是不敢出去。
它始終無法忘記鯉魚被咬斷成三截的畫面,一想到那烏龜或許正在不知的暗自,它就膽顫心驚。
于是,那年秋末,初冬里,它第一次在饑腸轆轆里入眠。
然而,不多日它就被生生餓醒了,實在難耐腹中燒心灼胃的饑餓感,神思恍惚里,它不管不顧的游出洞穴。
饑餓讓它暫時忘了對烏龜日積月累的恐懼,滿腦子只有一個念想,它就想吃得飽飽的,好入眠。
但,剛游出洞口,它便后悔了。
冬日里的河水刺骨寒冷,河面上結(jié)著厚厚的一次冰,河面下死地一般的寂靜。
這兩年,河底的魚蝦們跑得跑,死得死,已去了多半,早不見往年的熱鬧,冬季里更是靜得讓它心生恐慌。
但更為驚恐的是,它分明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殺氣,從四面八方籠罩住自己。
恍惚里,它隱隱知曉自己許是活不過今日,再吃不到來年春日里的落花了。
恰在此時,它瞧見那厚厚的冰面不知因何碎裂出一道縫隙,隨著陽光穿透河面,一股暖流包裹住它早已凍僵的身體,當(dāng)它勉強抬起頭望向河面時,看見一枝小小的花蕊向自己漂來。
那花蕊閃著太陽般的金光,透著它從未感受過的溫暖,散著它從未聞到過的香氣,使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自己感覺到生的希望。
它毫不猶豫的將那枝花蕊一口吞下,花蕊一入口就化成一道甘甜的液體,流入腹內(nèi)。
下一刻,它的身體突然暴漲,鱗片尖銳成甲,血液快速在體內(nèi)流竄,熱得發(fā)燙,她痛苦得翻身打滾,掀起十丈巨浪,打碎十里冰河,山間落下的泥石阻斷河道,使得河水另劈他途。
這一切的發(fā)生只用了短短一息時間,卻改寫了她一生的命運。
那一息里,它感覺到了天地之力,四海洪荒,混濁不再,萬物清晰可辨,千里外的鐘聲,萬里遙的清風(fēng),白云上漫天的華彩,她都能聽到,看到,感受到。
她知曉何謂生死,何謂時光,明白了廉恥,懂得要尊重天道。
只一息里,她靈臺清明,筑基已成,甚至在幽府內(nèi)成功凝結(jié)出了金丹。
那一息里,她從一條毫無靈性的小螣蛇,眨眼就成了擁有金丹后期修為的大妖。
那一息里的大成,勝過他人千年的苦修。
她借著那一息的神力,躲過了烏龜致命的一擊,遁入河淵深處,藏身在一個隱蔽幽暗的洞穴里。
此后,她陷入長久的沉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