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墨璃憂心重重的趕至土地廟,剛到山門口便驚覺心尖處一陣刺痛襲來,那感覺并不十分疼,卻好似有人在拿著針一下又一下,又輕又密的在心口處扎著。
那是她留在韓勨靈魂深處的靈識遇著危險時所反噬的示警,提醒她此刻的韓勨正臨危履冰,而她兩次出手皆未能擊破結(jié)界順利進入土地廟內(nèi)尋人,于是心中的焦躁不安愈加強烈,手背處已隱約有玄色鱗甲顯現(xiàn)。自知曉仙與妖的區(qū)別的后,她便時時克制著妖性,不讓它有一絲一毫的暴露,而此刻她心煩意亂,脾氣漸漸暴躁,一直被強行壓制著的妖性竟趨于本能而外露出來。
她不懼會因打破天規(guī)而被罰,卻十分害怕韓勨會受自己牽連。
她擔心留在韓勨靈魂中的那一道靈識會被福德正神感知到,從而誤以為韓勨也是妖。
大道歸宗,六界分定之后,妖自生來就輪坐末席,更是不辨原由,不問善惡皆會被天道與諸天神佛所厭棄。所以,妖族若未得允許擅闖神廟會被視為大不敬之舉,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輕則打回原形,重則抹殺,魂飛魄散。
因而,自福德正神留有一縷神識坐守土地廟后那日起,丹墨璃便再也未敢擅自出入過,即便來探望竹槿,也是立在廟門前,等他前來接應(yīng),再由側(cè)門進入,會這么做與修為的法術(shù)高低無關(guān),只是出于對天道的尊重與敬畏。
讓天道知曉,這便是她對這座敲宇,這尊正神的敬仰。
她曉得天道規(guī)矩森嚴與厲害之處,更曉得若是冒犯了正殿之神,其后果將會有多嚴重,因而,她從不敢有無禮放肆之舉。
可韓勨并不知?。?p> 想他一介凡人來土地廟自然是走的正門,進得正殿。
而若是自己藏于他魂魄深處的靈識被端坐殿上的正神所察覺到,將他的無知舉動視為妖族的挑釁,或是大不敬,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丹墨璃越想越害怕,故而也管不了那些許多規(guī)矩,今后若因此而降下天罰她自是會應(yīng)著,可她絕不能讓韓勨因自己而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其實原本她冷靜下來后細想一番,就能想明白韓勨一早上山來,他身上所攜帶的氣息必定會讓竹槿與青玄先一步感知到。即已察覺到是她所護佑的人也就不會眼看著他會毫不知情的闖入正殿,驚擾了正神而被罰。
況且即便韓勨真的進了正殿,拜了正神也大可無妨。
一來是因韓勨此來本就是懷抱著敬意來相求幫助的,不可能會做那無禮之狀,再者,她留在韓勨魂魄里的那一息靈識可是經(jīng)她千萬次渡化過后所得,連半點妖氣都不沾。
那靈識純凈無瑕,間中更帶有一點仙靈之氣,若不加以深究,除極為相熟的人以外,其他的人根本感知不到那在韓勨魂魄深處的靈識竟然是來自于一位妖尊。所以,便是尋常的修仙之人遇到也只會覺得韓勨靈性十足,是可修道的好苗子,不會另做他想。
福德正神乃大道圓滿,今雖位于正神之尊,卻也是土地公,因而常會在大小世界的人間穿梭修行,體會民情,看人識物自不會出錯,一個人的心性如何,正神一瞧便知了。
韓勨雖心慮重重,卻也還是溫潤端方的讀書人,秉性雖稱不得大善,卻也非奸詐之人。
只是丹墨璃關(guān)心則亂,再加上韓勨因身體不適,與竹槿的話而引起的憤怒與決絕,更讓她心慌意亂,誤以為他是因自己的靈識而被受困于廟宇,所以才會未想明白其中關(guān)竅而決心硬闖去救人。
不過好在青玄及時出來制止了她的魯莽與沖動,不然其后果恐怕是他們所有人都難以預(yù)料的。
而青玄的一番解釋,終使得丹墨璃冷靜下來,急忙收斂氣息,平復心神,而后,于廟墻外向著天殿的方向鄭重拜禮以示敬重與歉意,而后才與他一同來到側(cè)門處等著竹槿將人帶來。
青玄暗自乍舌的搖了搖頭,心道:這位璃尊的脾氣可與傳聞的大有不同啊。
在側(cè)門左右耐著性子等了約有一刻,才看到竹槿領(lǐng)著人姍姍來遲。
丹墨璃還未及開口向竹槿解釋,就見他身后,韓勨神色蒼白,猛一見到自己,緊繃了幾日的心神瞬間松泄,整個人似是力道虛脫一般向下滑倒。她心底大驚,來不及多想就飛身到他面前,將他扶住。稍一探脈便知他是因多日里惶恐不安,加之未曾好好吃飯與休息而導致體力不支,精神極度疲憊。
將清靈丸喂進韓勨嘴里,緩解了他腹中因過于饑餓而起的灼痛感,以及四支綿軟無力的癥狀,只是精神卻因長時間高度緊張而一時難以恢復,所以神色依舊是蒼白憔悴。
不過,好在身體已是再無大礙。
見丹墨璃安撫好了韓勨后,竹槿方才寒著臉,冷著聲的開口詢問她。
“今日,你此番這般魯莽沖動,皆是因他而起嗎?”
往常竹槿對丹墨璃從來都是和顏悅色,敬重有加,亦友亦師。而此刻他背手遠觀,冷漠得面無表情,話一出口就是責備與問詢,不見一丁點以往的溫和。
丹墨璃面對好友的責問,羞愧不已。她也知自己理虧,故而僅無臉面,也未敢多言解釋,將所有責備一力擔下。
她上前半步,稍稍側(cè)身,卻將韓勨護在其身后,而竹槿見她這般作態(tài),心中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今日是我多有冒犯,十分抱歉,若有追責,我定一力承擔?!?p> “你……”竹槿氣結(jié),指著丹墨璃,厲聲說道:“你以為我是因此事而責備的你嗎?我是擔心你,生怕你走錯了路,被不相干的人耽誤了修行,更怕你會忘了那些個前人的下場!”
竹槿此話意指何人,所指又為何事,十分明顯清楚絲毫不做掩飾,因而,在場的幾人都能聽懂。
韓勨在背處握緊丹墨璃的手不放,他害怕阿璃會被竹槿的話說服,怕自己會斷了她的修行,怕她會困此而選擇與自己形同陌路。
丹墨璃發(fā)覺到背后的那只手微微輕顫,明白他在擔憂什么,望向他蒼白一片的面容,柔柔一笑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撫,再轉(zhuǎn)身望向竹槿的眼神則堅定無比,于無聲處,丹墨璃已向竹槿表達了她的選擇與決心。
竹槿眉心擰成結(jié),胸口快速起伏著,與她亦師亦友相了四百年,了解她的性情,所以也是看懂了她眼底的堅持。
可除了無奈的嘆息,他竟無力再說些什么。
青玄也想開口勸上兩句,可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老說講,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可他與竹槿反而是因過于明白和了解丹墨璃此時的心情的決心,才會不知要說些什么,因為他自己不也是正執(zhí)著于某個人,而寧可舍天下,棄正道,也在所不惜嗎?
青玄淡然一笑,轉(zhuǎn)頭看著閉眼,沉默不語,卻與自己有著一樣心思,同樣不知該如何勸阻的竹槿,輕輕嘆息,拍了拍他的肩膀。
竹槿抬眸回望身邊的青年,見他滿眼含笑,而眼底深處卻倒映著自己時,忽然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他對青玄抱以同樣的釋然,輕聲一嘆,無奈一笑。
罷了,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走的,別人替代不了,自然也是決定不了的。
“我先將韓勨帶去廂房好生歇息,你且與璃尊去后殿好好思量一番,往后該如何,還需要有一番謀劃才是?!?p> 竹槿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明白他們與丹墨璃而言再是如何時交好的友人,于某些事也只能是局外人。
情絲亂如麻,雖細卻剛,若當斷時未能斷,事后則再難斷了。
他點頭,同意青玄的安排。
“我不用歇息,也不去廂房。我與阿璃之事我們自會好好協(xié)商處理,不敢再勞煩兩位仙長,我們這就回家去?!?p> 韓勨可不傻,即便他現(xiàn)在疲憊不堪,頭腦卻是清醒的。不用細想他也能猜到他們背著自己預(yù)備做些什么。
這兩位仙長定是要背著自己勸阿璃與他斷了關(guān)系,再無聯(lián)系。此后各自生死,各奔輪回,生生世世后再相遇,也只是陌路人。可他不愿,無論前路如何,天堂地獄,也要與阿璃一起。
所以他定是不肯讓他們單獨相處的,只有緊緊握著她的手,將她牢牢的鎖在身邊,他方才能有一點安心。
而丹墨璃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安撫著他。
“你身體還未恢復,剛剛服下清靈丸也須時間消化,不如就先在筆槿這里歇息一日,將養(yǎng)好身體再回去。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定下的心也不會輕易更改?!?p> 丹墨璃已然想清楚了,便是真的喜歡上了韓勨又如何。
人妖殊途的定理她確實更改不得,此后與他,姐弟相稱也好,朋友相待也罷,總之只要她不去貪心那男歡女愛,不去奢求那萬萬年之久的生死不離,自然不會去學那前人之路。
再且,韓勨的壽數(shù)生死簿上早已注定,她只要安下心來好好陪著他走完這一生,護他無病無災(zāi),富貴榮華,待百年后他去輪回,她亦當歸山,潛心修行,再不出山就是了。
她只求此人這一生相安無事,便足以。
韓勨搖頭,面色蒼白,眼中泛紅,整個人十分憔悴而顯得有些狼狽。
“回去休息也是一樣的,這里離家不遠,我能撐得住?!彼环攀郑f什么也不會放手,管他是人是仙,還是神都不能說動他放手,便是她這妖,也不行!
不論何人,若對一事執(zhí)著過了頭,便易生心魔,而韓勨心中的魔,早在十年前就已種下。
而丹墨璃與他相識近十年,自他少年起一路看著他成長,比任何人曉得他執(zhí)拗的脾性,與藏在溫潤端方下那對不相干的人和事皆不予關(guān)心的冷漠無情。他對自己的情感,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執(zhí)著了。
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她才不敢輕言離去,她怕自己轉(zhuǎn)身這一走,會使得他此生萬劫不復了。她也知自己或許太過多情了,但她不敢用他去賭那萬分之一,她不怕自己到頭來會傷痕累累,天劫加身,卻唯恐他會一世無歡顏。
“你信我,我定不會就此放開你的手,更不會獨自一人去。”丹墨璃輕輕將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語道:“等你歇息好了,我就與你一道回去。那身你特意為我制的嫁衣還在家里呢,我想穿上它,讓你好好瞧一瞧?!?p> 許是她的話太過溫柔,許是她的承諾太過美好,又許是耳邊的那道氣息太過綿軟香甜,令韓勨傾刻間就失去了防備之心。
立時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雙臂軟軟的搭在她的腰身上,抱著她昏昏睡去。
風過處,花開,立夏時,云輕風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