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下了有大半日,午后方才轉晴,而雨后的天空澄凈蔚藍得近乎透明的。
韓勨喝完丹墨璃特意為他熬的藥后,此前被消耗的元氣全都補了回來,也沒了心事要掩藏,心情一下就變得開懷疏朗許多??粗擅捎曛械臒熕嗌揭粫r興起便一清早就拉著她出門,兩人撐著一把紙傘順著山路漫無目的往著走著,一路信步閑庭,聽他說著這些年在京中遇到的人與事。
丹墨璃此時也正心如亂麻,雖明知還有許多事須盡早安排好,可她思緒渙散,心神不寧,想著與其枯坐無趣,不如隨他一道出去走走,說不得還能有所啟發(fā)。
山路濕滑,而往來的香客卻不曾清減,廟里的香火也未少一分。
丹墨璃看著與自己擦肩而過這些人,窮也有,富也有,有人打眼一瞧就知他命好,也有那劫難不斷,吃穿不濟的,但他們都上山來都滿懷期望,下山去,又都滿心算計,過幾日期望落空,又再上山來。
也不知他們這來來往往,又何趣之有?
忽而想起也不知是幾百年前,她因緣機會之下曾與一三世枯禪聊過人間,她看不懂為何這些凡人明知期望十之入九要落空,卻還是心心念念的來了又走。
那枯禪說,人說活,就是為了一個奔頭,有了奔頭才會有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
“嘉榮,你以后的夢想是什么?”她問著身邊一手撐傘,一手牽著自己的人。
“我的夢想是以后每一天都能與阿璃一道如此刻這般,手牽著手,看盡世間風景?!表n勨低眸,看著身邊的女子,何為一眼萬年,他如今懂了。
“除此以外呢?你就沒有其他心愿了嗎?”
韓勨搖搖頭,紙傘向她傾斜了一多半,使得他的衣衫被雨水打濕了一半。
“那……假如我不在了呢,你還有其他的心愿嗎?”
山澗的輕風,凌亂的雨絲,他眼里的她,一直都是猶疑彷徨而不自知的。
相比韓勨的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丹墨璃卻是迷惘和不自信,她所擔負的太多,要追求的東西也太遠太高,相比韓勨能帶著一腔從容赴死的勇氣和決心,她擔憂的是自己死后可還有誰能支撐著妖界不被世道所消亡。
“你不在了,我的心愿是找到你,就這么簡單?!?p> 風停了,雨停了,陰云散去后,一縷金陽落在山道上,她仿佛看見萬千瑩光落進眼底,還著溫熱落進她冰冷了許久的心。
關于韓勨體內的妖毒如何解,丹墨璃心中已做了決定,但她如今還不能同竹槿提起,因為他若知曉了自己的打算,一定會全力阻止的。所以未到最后一刻,她不會透露一字。
但在解毒前,她需要先查清韓勨心口處一的圖騰因何而來,雖然那圖騰與妖毒一道發(fā)作出來,可她直覺那圖騰與妖毒無關,應該是另有深意。不知緣何,這圖騰比他體內的毒更讓她在意。
丹墨璃拖了青玄去天界找司命打聽,昨日一早青玄先去了京都,將宮中的事說與那里的土地知曉,再轉道直接去天界,如此一來,最快也三五日才能回。趁著這個空檔,她一邊為韓勨調理著身體,一邊將自己多年記錄的手札取出一一整理清楚,有些她來不及辦理,只好托付給能信任的好友去辦了。
竹槿來到書房,正在好看丹墨璃正在兩本手札并一些法器規(guī)理到書盒里,似是要贈送給別人。
“這些都是什么?”竹槿隨手拿過一本翻看,好奇的問她。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寶貝,都是這些年里我行走過的地方所記錄下的見聞,還有一些修煉之法,打算一會給雨燕送去。她如今正是緊要關頭,有了這些說不定能幫她日沖關。”
“你當真去過魔界?”竹槿此前也只聽說過她行走六界,所見所聞的奇事多如繁星,但也只是聽聽而已,并不真的相信??扇缃穹粗衷耪娴男帕四切﹤餮?。
明明她是如此優(yōu)秀,也不知為何那些仙修正道們要拒她于門外。
“去過,那里與別處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不過是各有各的活法。有天界便吸收仙氣為已用,在人間便是收集天地靈氣,而魔界的人,也是吸收他們那里的魔氣修煉。若礙不著別人,怎么修煉都是自己的事?!?p> “你這說法到是新奇,這手札里記載的地記雜事也是聞所未聞,我能先拿回去看兩日嗎?”竹槿只隨手一翻,就被手札里的所記載的奇聞異事所吸引,舍不得再放下,連原本要來找丹墨璃相談的事都忘之腦后了。
丹墨璃也很意外竹槿會喜歡這些被仙家稱為邪魔歪道的事情,只當他是一時興趣看個新鮮也就沒多想的被手札給了他,連同其他幾本也一道給了出去。
“這幾本原就是準備贈送你與青玄的,你也一道拿回去吧?!?p> 這幾本手札記載的是她從洞府內的上古異聞錄里摘抄下來,有關于提升紫府修為的功法。紫府位于上丹田中,是修行者最后踏入仙界的關鍵一步,提升紫府的修為,也能有助于斬三尸,古往今來有多少修行者最后皆是敗在了修煉紫府的這一步而無緣得道成仙。
竹槿與青玄雖然已經位例仙籍,修成紫府,可若能提升紫府的修為,也有提升他們的仙力,所以這套功法于他們而言還是很有用的。
竹槿萬分驚詫的看著手上的幾本功法秘錄,心情難以自制的激蕩,這些手札若是傳到外界那可是會讓天下修道者打破頭也要爭搶的寶物,她就這么隨手都贈送給了別人。
那些曾把她拒之門外的仙家百門,正道宗派們若是知曉她竟然身懷致寶無數(shù),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悔恨得吐血。
“這好端端的,你為何要將這些寶物取出贈送給了別人?”竹槿心思一向嚴謹細膩,是以他雖然拿到寶物很是開心,但也不免對她這樣不合理的做法起了懷疑。
“算是為自己留一條后路,你知曉的我那道懸在頭頂,不知何時就落下的生死劫已近在眼前了。能不能順利度過也是個未知數(shù),所以我須得在此前將要安排的事物都安排下去,把妖界一些還未辦成的事情也托付下去。我這些年收集來的這些東西,算是給那些小輩們以后有一個依仗,便是我不在了,他們也能繼續(xù)支撐著妖界不至于沒落了。”
丹墨璃到眼下這一刻,心心念念的依舊是妖界前途不明的未來,她很是擔憂自己若不在了,被天道消隕了,妖界無人能支撐起來,又當何去何從。
“許是你想多了,萬一那道生死劫并非如你所想那般厲害呢?那這些你豈不是白做了?!敝耖入m然也擔憂,但卻很看得開,因為畢竟丹墨璃的修為已經高到深不可測的地步。雖然之前為了尋求福德正神的庇護而散盡畢生功德,可她還有眼前這些六界不傳的法寶護身,所以即便那生死劫艱難了些,也不至于會要發(fā)了她的命。
相較于竹槿的樂觀,丹墨璃卻心知肚明,這一劫自己是定然是過不去的。
因為天道已經不容許她在繼續(xù)存在,繼續(xù)修煉下去了。
“竹槿,你可知為何這千年里我走過天下,行過六界,卻越是看清何謂六界,明白何謂天道,就是越害怕嗎?”
丹墨璃入下手中的書,望向窗外,那里遠山屏例,蔚藍清曉,分明是朗朗乾坤,可她卻感覺心寒。
“為何?”竹槿搖頭,不明白她眼底的悲衰因何而來。
“雖然這世間里有六道之分,可這些年每當我細想分辯后,卻總覺得六界里,唯有妖界是無家可歸的,高高在上的神仙自是不用說,但相比魔界,鬼界都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妖界自始至終都是寄身于人間生活的。我們沒有屬于自己的家,所以,我們才會淪為六界的末席,任人欺負?!?p> 竹槿聞言心中震撼,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丹墨璃說的是正確的,妖界的確沒有屬于自己的世界。
魔修有屬于他們的魔界,有那個世界里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生存法則,只要不出魔界擾亂,其他人無從管轄。
鬼修有冥界,雖然這萬年來冥間之主已神隱不知去處,有十殿閻羅主事冥界的一切事物,但不能否認的是,冥間掌管人間生死,也有了與天界相抗衡的實力。人間有土地廟的地方,必然會有一座城隍廟,兩方雖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們都行使著同樣的權利與義務,連香火功德也是暗中爭搶不斷,時有發(fā)生。
與他們相比,妖界萬全是無從所依,寄身于人間生存,還要一直被修道都打壓,是他們中生存最不易一族了。
“你竟有這樣的想法,如此一說,那你可是有了另起爐灶的打牌了?”
丹墨璃卻只是自嘲的一笑,無奈而又悲痛的搖頭嘆息。
“這話說得輕巧,可如何能實現(xiàn)?你說我是去搶一個世界,還是去造一個世界?”
竹槿被她問倒,仔細一想那確實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
如今的六界也是誕生于天地一戰(zhàn)后,六界初定時也不知是如何分法的,每界各有一方天地立足,唯獨妖界與人間共處,可妖又被天道所棄,修煉的困難也艱險也是外人無法想像的。
“其實,我只是想說,妖界被天道厭棄,而我雖未有妖界這主的名頭,但已是主持妖界大小事務近兩千年,再如此下去,我總有一天會執(zhí)掌妖界,你說是嗎?”
“的確如此,我們都相信只要你不再一心修仙,放棄仙修回到妖界,定會是那一方的霸主。也定能提升妖界的實力?!?p> “你說的沒錯我若是一旦放棄仙修,就一定會帶個妖界眾生靈闖出另一番天地來。而這也是我為何會有這道生死劫的原因,正是因為我的存在已經觸及到天道能容忍的底限,所以,天道必定會對我置之生死地,不得重生?!?p> 天道厭棄妖界,但也能容忍妖界眾生繼續(xù)生存下去而不是一舉滅之,那是因為有條件限制的。妖界眾生若是一直都不好不壞的生活著,便沒有大礙,但若是其中有人的修為提升過高而觸及到天道的底限,有推翻天道的能力,而必定是要扼殺在搖籃里的。
亦如兩千多年前那場針對妖界而設下的滅頂之災,那一難讓妖界二十多位即將道心圓滿,有觸及天道可能的大妖們全都抹殺,讓妖界元氣大傷,再無力與其他五界抗爭。
如今妖界好不容易再次有了生機與希望,天道便又要再次對妖界痛下殺手,而這一次天道要抹殺的對象便是她,丹墨璃。
雖然她一直隱藏著實力,不敢渡劫,但無論她再如何小心翼翼的躲藏,終究也是引來了天道的不滿。
當年二十幾位大妖都未能躲過天道刻意的抹殺,如今她一人,又如何能躲得過去。
丹墨璃明白其中的深意,因為才會心生絕望,無力亦無膽去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