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花樹,酒滿杯,人獨醉。
桌上四人,唯九幽推杯換盞,將桃依送來的十?dāng)?shù)壇烈酒喝了個精光。
韓勨一邊聽丹墨璃講述著那所謂有關(guān)他的前世過往,一邊靜觀九,把喝酒當(dāng)飲茶一杯接一杯。雖然九幽依舊一副放蕩不羈,淺笑吟吟的模樣,但他卻心知這人正在借酒消愁。
丹墨璃也同樣看出九幽心情不佳,故而也不攔著任他喝個痛快,反正這人間的酒能醉倒天上的仙,卻醉不倒天外的神。
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丹墨璃才將事情盡量說了明白清楚,語畢后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潤喉,雙眼卻緊張的看著韓勨,生怕他一時受不住身世反轉(zhuǎn)的打擊而精神崩潰。
韓勨若有所思的轉(zhuǎn)著手心里的茶盞,目光深處忽明忽暗,心緒猶如驚濤駭浪翻滾不定。早知他前世還能有這樣一番傳奇,生前自己又何必四下苦尋門路,一心只想做妖,終是將自己弄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下場。
丹墨璃連喝下兩杯清茶,卻不見他有任何反應(yīng),甚為害怕的拉著他的手問道:“你可還好?若有疑惑盡你盡管問,即便我不知,還有冥主在?!?p> 九幽暈暈乎乎的目光自酒盞里移向韓勨,挑眉輕笑道:“本主所知也有限,但這并不怪我,誰讓他心思過于深沉,有話只會藏在心里,爛在肚里,對誰也不說?!?p> 桌下,丹墨璃伸腳踢了九幽一下。她是心急而為之也沒來得及細想此舉是否合宜,一時也忘了對面那人是冥主九幽,這一腳踢過去,不僅將此前對他的敬畏全都踢沒了,更是嚇得九幽心亂手抖,灑了半杯酒出來。
九幽瞪大了眼一時竟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脫口便說:“你當(dāng)著他的面在桌子低下偷偷踢我,這樣真的合乎規(guī)距嗎?”
他的話讓神游天外,思緒不穩(wěn)的韓勨瞬間清醒回神,愣了一下后,也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丹墨,暈沉的大腦來不及反應(yīng),只是本能的想著,是不是分離時間太久,使得她與自己的感情也淡了。
丹墨璃被九幽的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搶下他的酒杯重重的扔在桌子上,于是剩余的半杯酒也全灑了出來。
“冥主醉了胡言亂語,你別理他。我不管是煩他才想踢他走,你是不是也很煩他?”不去看九幽略顯倉皇無措的模樣,丹墨璃拍著韓勨的手柔聲的解釋道。
“嗯,他確實很煩,咱們的酒都快要被他喝完了?!表n勨點頭答道。
被九幽不著調(diào)的話一打岔,韓勨混亂的心神倒是清醒了不少。想到方才自己竟然心生死志與激恨,他不禁覺得渾身發(fā)冷。
因為,那死志與激恨是針對她而起的。
丹墨璃并不曉得方才僅一瞬間里韓勨對自己生出過如此可怕的想法,她只曉得方才他的神色可怖而驚懼,怕他心神不定而走火入魔,才情急之下踢了九幽打斷了他的話。
“雖然現(xiàn)在他很煩,但他身為冥主,又是上古遺神對你前世之事知曉得確實要比我多些。你若有疑惑盡可問他,千萬莫要自己鉆牛角尖。畢竟你現(xiàn)在魂魄不穩(wěn),極容易入魔。”
韓勨輕撫過她憂心成懼的眉眼,心中嘆息,說道:“放心,不會的。畢竟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絕不會再像以前那般草率魯莽了?!?p> 生離死別經(jīng)歷過一次足夠了,往后余生他定不會再與她有哪怕半刻的分離。
丹墨璃見神志又恢復(fù)清明,言談也正常之后才暗暗放下心來,緊握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韓勨想了又想,覺得眼下最該要先解決的頭一樁事,就是那個少年。
此前丹墨璃話才說到一半,少年韓勨疲倦起來,被她哄著變回原形長在石桌旁。望著繁盛高大的桃花樹,他實在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天也變成一顆樹,呆立著什么也做不了。
“這真是院子里的那棵桃樹嗎?”
“確實是院子里的那顆。祂被我用招搖山的玉瓊露將養(yǎng)長大,比一般普通的桃樹更有靈性,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里祂被凌七護著早早成了精。你莫擔(dān)心,我只是將你一部分的神魂借放在祂的這里護著而已,待將你所有的神魂都找齊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借祂的地方?!?p> 丹墨璃了解他的心情,也明白他擔(dān)憂什么,怕他因此而不愿接受自己另一部分的神魂而耐心開解,對面一直靜觀不語的九幽也看出了韓勨內(nèi)心里的抗拒,便一起勸解他。
韓勨在二人開解里才逐漸放下心中的芥蒂,開始嘗試著去接受這件事給自己所帶來的沖擊,但要讓他現(xiàn)在就接受另一個自己,他一時半會很難做到。好在他們也不逼自己,給足了了時間讓他松緩心神。
九幽喝完了十幾壇子酒,帶著一籃子鮮桃回到冥境。
桃子是桃佴求丹墨璃轉(zhuǎn)交給他的,桃佴是沒這個膽子敢當(dāng)他的面直說,但他托丹墨璃傳達的話里,分明就是想拜托他給楚騏留一個鮮桃嘗嘗味。
九幽聽罷冷笑道:“竟敢將本主當(dāng)成了信差的,你家這幾棵桃樹的膽子也忒大了些?!?p> 丹墨璃解釋道:“當(dāng)年楚騏就想嘗一嘗桃佴樹上結(jié)出的果子,但至死未能如愿。先前在桃佴的丹墟里看過了桃花,就又想到了桃子??偛荒茏屗翢o忌憚的成天往您的冥境跑去,況且楚騏身為鬼差如今還在冥殿外跪著,他就更不好過去了。所以,才只好勞您大駕,給楚騏一個就成。”
言外之意,這籃子都算做是他跑腿的辛苦費。
桃佴雖不是三重天蟠桃園里的仙樹,但好歹也是修行了一千五百多年的桃妖,前生又是綏山仙桃,再加之這些里他被丹墨璃各種仙靈之物養(yǎng)大的,是以他結(jié)出的桃子也是世間少有難得的。九幽對天界的那位厭惡之極,所以從不屑于天界的東西,因此那蟠桃園里的桃子他從未上眼過。如今能得桃佴一籃子鮮桃,也足以能他嘗鮮。
想到此,九幽便也沒有怨言,拎著鮮桃回了冥境。
冥殿外,十殿閻羅領(lǐng)一眾鬼差仍是恭敬的跪著。他們見到九幽歸來的身影,頭抵塵埃,大氣也不敢喘。
九幽眼含殺意的一一望去,語氣冰冷的嘲諷道:“本主離開了這許久時間,也不見天界有哪位仙家敢來救你們,真是枉費昔日里你們對他的忠心不二與言聽計從了?!?p> 十殿閻羅一聽此言,個個驚出一身冷汗,心神炸裂,抖得如篩子一般。
“卑職等不敢違背冥主之意,更不敢有絲毫背叛之心,懇請冥主大發(fā)慈悲,且饒了卑職等往日里的大不敬,此后定日日朝拜,忠貞不渝?!?p> 十殿閻羅之一,掌管人間生死,統(tǒng)管吉兇的秦廣王磕頭,言詞懇求的說道。經(jīng)此一事,他們才知道天界的那些仙家們只會沒事時大放狂言,真遇到事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冥主猜測得沒錯,他們確實趁他離去之際向天界遞了求救信。
十殿閻羅商議之后,原本是想正好能借此機會將地府與冥境劃分清楚,今后地府掌管人間生死,輪回轉(zhuǎn)世。至于冥主嘛,他既然喜歡清靜又不好管事,便獨留他在冥殿里只管靜個夠。
哪知曉,一封封遞往天界的信如石沉大海,不見一句一字的回音。讓城隍廟去尋土地公打聽一二,人家卻大門緊閉,悶不吭聲。南天門守將更是將偷跑上去的卞城王攔在天門外,只說沒有仙令不準入內(nèi)。
事已至此,他們?nèi)暨€不明白天界打得什么注意,真是枉費活了千年。以往他們高坐殿堂嘲笑人間的過河拆橋,見益思遷,沒成想如今那些罵出話竟也落到了自己頭上,想來真是可笑,可悲。
想通了前因后果的十殿閻羅如今又想要回心轉(zhuǎn)意,個個搶著表忠??墒侨嗡麄冋f得再是亂墜天花,九幽也絲毫不曾被打動過。
他是上古應(yīng)天地召喚而生的上神,又非是黃口小兒,自己好歹天上地下的活了百萬年之久,司掌統(tǒng)管幽冥之境數(shù)十萬年,是問,他什么樣的勾心斗角沒見過?
眼前這幾個連千年修行都不足的閻羅王,放在人間許能唬住不懂事的凡人,但在他眼里,他們尚連螻蟻都不是。甚至連桃林里的二十棵桃樹都比強過太多,如此不堪竟還敢在自己面前放肆狂言,耍弄心眼。
九幽揚起廣袖一甩而出,帶起一陣狂風(fēng)打在十殿閻羅與眾鬼差的身上,宛如千刃過身,雖不見血,亦讓眾人疼痛難挨。不少修為不足的鬼差因這一陣罡而散了修為,化作飛灰。
風(fēng)住,九幽在十殿殿閻羅的心里,亦然成為世間最可怕的存在。地府建成至今也僅不足兩千年,期間經(jīng)過多年調(diào)適修整后才有了十殿閻羅的存在。此后又歷經(jīng)幾任才到了他們這一任上,滿算下來此時在位的十殿閻羅修為最多也不過才千年有余而已,其余皆不足千年。從前享用盡人間香火讓他們自負自傲到不將冥主放在眼里,自以為是地府之主。而今冥主不過一袖輕風(fēng),就削去了他們至少一成的修為,若冥主真要發(fā)起怒來,他們在冥主眼里皆是螻蟻。
九幽眼見那些人的神情從恭敬變作了畏懼,才收了手。
“讓本主慈悲?你們當(dāng)本主也是菩薩不成?”九幽手向背后,對眾人冷哼:“你們即讓那老僧來地府主事,不如再去求一求他,許是還可能救你們一命?!?p> 十殿閻羅個個伏身叩拜,齊聲喊著萬死,不敢。
有天界的教訓(xùn)在前,又受到冥主的教訓(xùn),此時的他們哪敢再心心存異念,只求冥主能大人不計小過,暫且繞他一回。
“聽好了,本主給了你們機會,是你們不要的。你們即不去,那本主就要開始秋后算賬了?!?p> 開了冥殿大門,步步踏上高臺。兩旁三丈高的青銅柱上點升斗大的冥火,綠幽幽的火柱左右各十九根,一路延伸到冥殿外,將四周點亮。
換上金線滾邊的及地烏袍,外罩司蠶桑神女親手織成的絳紅薄紗,一直披在肩后的長發(fā)束起以紫金冠固定。九幽一身冥主王袍,端坐在由十?dāng)?shù)鬼仆合力抬來的冥王寶座之上。
自打天地兩界有心要在幽冥之境設(shè)立地府統(tǒng)管人間生死后,九幽便不再插手凡人生死輪回之事,這一身王袍也有萬年不曾穿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