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試揭了榜了,中了解元的是城北趙家的公子,長平。
過了臘八,陳家遣人遞來一張?zhí)?,陳家夫人年甫五十,我需備些禮前去敬酒賀壽。陳家與趙家元是世交,按名義來說,也便是喚一聲世叔。
按父親的意思,是待祝壽之后,與世叔商榷同他家幺女的婚事。
算著差不多也將三年了,她也該是要及笈了。
我同世叔來到前廳吃酒,常生問我怎不見陳家那幺小姐,我便笑道,男女七歲起便不同席,按理他應在內(nèi)室。常生問我為何不去拜訪,好見一見她的真容。
不急,時日還長,而于她,我先前便已見過了。
而我卻總向著內(nèi)室的方向,盼望著她能調(diào)皮些從那一角跑出來。
她未到前廳來,我心底也是悵然。世叔說這采算是納下了,只等明年將行笈禮時便可來問名,到時候小幺取了小字,將八字合了,過半月再來納吉再將庚帖交換了,這親也就算是定下了。
同世叔商議好事情后已逾黃昏。
驅(qū)車回家時,常生說方才吃酒的時候看見了陳家小姐的小丫鬟竹兒,就是上回同管家去采辦壽禮時碰見的那個,說是來找陳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借畫樣子,我見她仔細打量你,怕不是那幺小姐遣來看姑爺?shù)?,你出神得厲害,我喚你幾聲你都不理?p> 我自心底浮起一陣笑意,又正聲道,是與不是同你有何干系
那是我的未婚娘子。
將至二月
趙家請了城北有名的巧嘴張娘子去陳家說媒問字,張娘子來回復說,陳家的幺小姐取了小字了,喚作佳寧,我剛合過八字來看,是極般配的。
嗯,佳寧。佳人常伴,永世長寧。
她又說道,陳家夫人連點頭說好,我呀,隔著珠簾子都能瞧見幺小姐透紅了臉。
母親欣喜,多賞了張娘子好幾錠銀錢。
明日便是佳寧的笈禮,我特意去集市上買來頂好的宣紙,做成一幅扇面。
春色滿園,梨花盛開如雪,樹下的女子似同梨瓣一齊落下的仙子,她只靜默著,周身也如同鍍著一重光。
我題上她的小字,佳寧
再過兩年便要試春闈了,我決定遠游出行,以此增長閱歷,特來向世叔辭行。
世叔對我極力贊賞,說男兒若不遠行縱使韋編三絕學富五車也不知五谷為何物,疆域之遼闊,即使有朝一日入朝堂列上卿也不知民之疾苦,政之實質(zhì)。
只待遠行歸來入京春試,若能成貢士,只需四月行殿試揭榜后便回廣陵請期納征。
涉于山南水北,我見過雪覆百山,眼光靜凝,又漸變蔥蘢;我見過云霞明滅,霧水成露,又愈加空朦;我聽過柔櫓漂浮,聲聲入水,又歸于沉寂。蒼山泱水,四季春秋,一晃便是兩年。
我在幾座著名的書院修習,有幸聆聽當代大儒面授,交三兩至交好友,我見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又嘗了許多新鮮吃食,我料想佳寧也不曾遠行過,應該也是喜歡的,便常修了書信予她。
不覺已到了重陽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益州的林木總是蒼翠著的,似乎四時都不曾有什么變化。這一點比起廣陵來,確是遜色不少。
夜半,涼風習習,料想又是常生忘了關(guān)窗,我披衣起身,他在外間睡得正香,鼻息如雷。
入了秋了,白日里日頭還總是毒辣,夜間便開始飄下小雨,所謂“巴山夜雨漲秋池”,便是如此吧。
合上窗,我點亮油燈。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想家恨路長,恨晝短,身在益州鮮少有見月朗星稀。
料想廣陵的月,應是比益州要更亮些。
予佳寧
翌日天剛朦亮,我便起身去驛館,每逢要寄信回去,我總不愿意差遣常生,覺著他必要在集市上閑逛,我總是擔心如此,信會慢一些。
常生喚我好幾聲,問我打算何時啟程。我打算行水路,這樣益州至廣陵也不過半月時間,還能趕上臘八,再去陳家奉年禮。
他又道,又盯著那幺小姐的小像出神,自遠行起你便時時拿出來瞧著。這小像還能叫你盯出花來?要我說陳家那幺小姐哪,能許給公子您,也算是頂好的福氣了。
我正色道,不許你再多嘴了。
能遇見她啊,才是我的福氣。
如今已然入了冬,船行至江面寒氣四溢,江水里頭仿佛淬著冰。
未曾想
船行至荊州,江面大霧,又遇急湍,不慎撞在江側(cè)的巖石上。
只在一瞬,船轟然入水。
行山路多擱置幾日又何妨。
我撫了撫常生的鼻息,幾欲癱坐在地。
想起當初與友人同游武陵時常生寧死不肯學浮水還遭人取笑。常生怕水。
我仔細放在胸口的小像,墨跡也已然暈開。
盤纏、衣物、書籍皆被怒濤卷入江中。
我從未想過會狼狽落魄至如此。
我頭腦昏熱聵痛,直至將至江夏。
途中偶遇一老僧人,他說他自普陀山云游而來。
普陀山,猶記得孩提時母親帶我去過,普陀山香火極好,山中有一座長明燈塔。里面的燈有活著的人為過世的親人而點,也有活著的人為自己祈福而點,塔內(nèi)燈火終年不熄,亮如白晝。
他說我應是患了熱病,而如今已傷至肺腑。
我只托他在長明燈塔為我置兩盞燈。
小生長平,有一未婚娘子,喚作佳寧。
我本打算待我金榜題名之時娶她為妻的,而今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在一起了,還望她不要怨我食言。
恍惚中,我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是我十六歲那年。
那年我出郊踏青,梨花開的正好,她個子矮小,踮腳摘花,偏想摘頂高的那枝,夠不著又急得在樹下直跳。我抿著笑意移步過去,替她摘下那支花。
原來是世叔家的幺女,我問她叫什么,她苦了勁兒思索,原本清靈的小臉漲紅,我笑了笑說,還沒取小字吧,沒事,以后再告訴我,記住了,我叫長平。
我仿佛回到了廣陵
那里春色滿園,梨花盛開如雪,樹下的女子似同梨瓣一齊落下的仙子。
風拂過,是一陣詞不達意的溫柔。
她粲然一笑,長平,我是佳寧啊。
嗯,她是,我的未婚娘子,佳寧。
本就不太炙熱的愛情啊
卻偏偏又充滿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