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靈毓心中凄苦難耐,沿著濁九河一路向西跑了許久,也不知跑出多遠。
她的鞋子早已丟得不知去向,白皙的腳面上沾滿了淤泥,又被尖利碎石割破,血水與污泥混在一起。
終于是跑得累了,她伏在一處巖石上,望著滾滾流淌的濁九河,心中千頭萬緒、一團紛亂。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心想我被那人欺侮,父王和鼎哥哥鳴哥哥若是知道了,縱然會殺了那人為我報仇,可我失了貞潔,哪里還有臉面回去見他們?以后他們誰也不會再對我好,他們只會嫌棄我、只會把我當作帝國的恥辱。
這樣越想心中越是悲痛,越是悲痛哭得越是厲害。
冷冽的晨風如尖銳的利刃從臉上剮過,她拂袖擦去滿臉交錯的淚痕,望著濁九河喃喃自語:“我若是死了,還是父王眼里的好女兒,還是別人心中無比尊貴的帝國公主。”
“西苑神府也不會再來和父王為難了……”鐘靈毓一邊說著,一邊邁起腳步便向河水里走去。
冰涼的河水沒過她的腳踝,繼續(xù)向上淹沒,漸漸的,大紅色的裙擺也浸入水中,河水幾乎淹到了她的膝蓋。
忽然聽得耳邊一聲沉重的嘆息,鐘靈毓急忙回頭,然而身后卻沒有半個人影。
可那聲嘆息那么清晰,儼然就是有人站在她耳朵邊發(fā)聲一樣。
她茫然四顧,四野里一片蕭索,唯有風吹林梢和水流激蕩的聲音。
鐘靈毓收回思緒,繼續(xù)向著河流中央走去。
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嘆息聲。
這聲音如此清晰,決不是自己的幻聽,鐘靈毓再次愕然四顧。
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影沿著河邊的碎石小路蹣跚而來,那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婆,身上穿著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撐著拐杖一邊走,一邊搖頭晃腦地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鐘靈毓怔怔地望著那個人,她目之所及,所能看到的人也只有這個老太婆了。
待老太婆走得更近一些,她才看到,那人臉上皺紋橫布,皮膚黝黑,身上的粗布衣服補丁摞補丁,背上扛著一堆不知為何的物事。
那人雖然走路顫顫巍巍,速度卻并不慢,不一會就走到鐘靈毓身邊,微笑瞧著水中的女孩。
“老婆婆,是你嗎?”鐘靈毓問道。
“不是我還能是誰?”老太婆笑道:“這方圓幾十里上,哪兒還有別的人。”
鐘靈毓不再說話,轉身望著河面,繼續(xù)向前走去。
那老太婆叫道:“傻孩子,水里面多涼啊,你先上來吧?!?p> 鐘靈毓頭也不回,說道:“我不想活了,老婆婆你不用管我,趕路去吧。”
那老太婆笑哼哼地在巖石上坐下,嘆幽幽地說道:“死了倒也好,一了百了,那是挺容易的,可不知活著的人該怎么辦才好?!?p> 鐘靈毓道:“我若死了,過不多久人們就會把我忘記,我自己也會得解脫?!?p> 水流已經沒過她的膝蓋,那一團大紅的裙擺在水面上展開,如同綻放的大紅牡丹。
老太婆道:“是啊是啊,那時你已經死了,整個山塘帝國風雨飄搖,人人陷于危難,誰還有心思記著你呢。”
“什么‘風雨飄搖,人人陷于危難’?”鐘靈毓停住腳步,吃驚地扭頭。
“老婆子我有一項特殊的本事,誰也比不了……”老太婆皺起眉頭,將手捂在眼前擋住陽光,說道:“我能看到未來發(fā)生的事。”
“是么?”鐘靈毓重新將老太婆上下打量一遍,心道她若真有那么大本事,怎么穿的這么破爛,不過是騙人的江湖神婆罷了。
那老太婆又道:“可是看到歸看到,未來的事嘛,說出來就不準了?!?p> 鐘靈毓小嘴一撇,心想什么‘說出來就不準了’,果然是神婆的把戲,于是問道:“可是不說出來,誰又能知道呢?”
老太婆苦笑搖頭,說道:“是啊是啊,所以誰也不信我,你說怎么辦呢,連你也不信我?”
鐘靈毓心中登時又是一陣酸楚,老太婆說“誰也不信我”,她想到的則是自己遭人侮辱,“誰也不會原諒我”。
于是眼中晶瑩閃動,又落下淚來,說道:“老婆婆你快回去吧?!?p> 轉身繼續(xù)向河水里走去。
老太婆忽然間收了笑容,眉心擰在一起,眼望東方,顫聲問道:“我若說帝國王庭幾天之內就會遭臨大難,到那時候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哥哥妹妹們都危在旦夕,你會怎么辦?”
鐘靈毓心中一凜,說道:“我雖然實力低微,可若是帝國遭逢危難,我必與父母兄長們共存亡!”
老太婆說道:“可你今天決計尋死,還說什么與帝國共存亡?!?p> “你是誰?你憑什么說山塘國會遭遇災難!”鐘靈毓蹙眉問道。
老太婆呵呵一笑,說道:“我只是一個算得不大準的神婆子而已,總以為自己能勘破天機,可實際呢,呵呵,總是誤了別人的大事?!?p> 這人說話云里霧里,鐘靈毓一時踟躕拿不定主意,于是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里發(fā)愣。
那老太婆又道:“你今天若是聽了我的話,回歸王庭,左等右等卻到處都是一派祥和,到時候鐵定要罵我老婆子信口胡謅,誤了你堅貞不渝的大事?!?p> 那冰涼的河水寒徹骨髓,鐘靈毓站在水里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她冰雪聰明,雖然明知道老太婆是在勸慰自己不要尋死,但老人家的話立時讓她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若是自己死了,以父王和鳴哥哥的脾氣,一定會殺到西苑為自己報仇。
到時山塘國免不了與西苑神府刀兵相見,而以山塘國的實力,恐怕整個王庭都會被神府顛覆掉。
她望著那一片奔流的河水,知道眼下自己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不由得慨嘆受了凌辱連死也不能,于是更加凄楚地哭了起來。
可她終于還是一步一步地退了回來,心想我死不足惜,卻不能連累父王和整個帝國。
那老婆婆待她走得近了,伸手將她拉住,扶她在巖石上坐下,嘴里不住地發(fā)出“嘖嘖”的聲音,說道:“瞧瞧你的腳,我來給你洗洗吧。”
鐘靈毓的腳上早已被成塊的泥垢裹滿,可她一心覓死,哪里還顧得上這些。
老太婆說話間伸手在斗大的口袋里掏出一雙精致的小鞋,鐘靈毓一看之下又是驚奇,那雙鞋正是她剛剛穿過的。
鞋面上還沾有泥漬,是她剛剛一路跑來所沾染上去的,她一腳踩在泥地里,拔腳時鞋子仍陷在里面,于是索性也不去管它,赤著腳繼續(xù)跑了下去。
而更令鐘靈毓驚異的是,她從東邊跑來,這老婆婆是從西邊走來,為什么卻會撿到自己的鞋子?
那老婆婆仔細將鞋面擦了一遍,將上面的淤泥完全擦除,然后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鐘靈毓腳邊。
隨后又從背上的一大堆物事中取出一個圓木盆來,木盆大小剛好夠放下一雙小腳,仿佛就是專為鐘靈毓量腳打造的。
那盆里盆外也沾滿了污黑的泥垢,又像是蒙著一層模糊的豬油,說它已被丟棄幾十年沒不曾使用也不為過。
鐘靈毓皺了皺眉,將腳縮回來,說道:“我不洗了?!?p> 老婆婆笑道:“你是嫌棄我的盆子臟么?”
鐘靈毓默不作聲,但決絕的眼神仍在向老婆婆表明態(tài)度。
老婆婆自顧自顫巍巍走到水邊,彎腰從河水里淘起大半盆水來,端到鐘靈毓面前。
鐘靈毓看了一眼,心中的驚異更甚。
只見盆里的水竟然通透清澈,完全不像是從渾黃的濁九河中取來的。
這次鐘靈毓不再抗拒,任由老太婆將自己的腳放進水里,慢慢地清洗起來。
老婆婆下手十分溫柔,像是對待一個不滿月的嬰兒一樣小心翼翼
那水也似乎變得不那么寒冷,一股溫暖的熱流自腳底直涌上來,令到鐘靈毓嘴角揚起滿足的淺笑。
鐘靈毓靜靜地望著老婆婆,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
又想老婆婆若是知道我已不再清白,還會對我這么好么?若是父親和哥哥知道我遭人凌辱,還會當我是帝國最珍貴的公主么?
這樣想著想著,又滾珠兒似的落下淚來,忍不住發(fā)出低低地抽泣聲。
腳上的泥巴被一點一點地洗去,重新露出白嫩的皮膚,老太婆將有些渾濁的水倒掉,重新?lián)Q了一盆清水。
“老婆婆你是誰,你說我若回去,山塘國就會沒事,是真的么?”鐘靈毓忍不住問道
老太婆說道:“世間的許多事情我雖然看得不準,可人們總喜歡叫我一聲先知?!?p> “至于你回去后山塘國會否無恙,那可不好說,因為說出來就不準了?!崩咸诺幕卮?,令到鐘靈毓有些失望。
鐘靈毓愣了一會兒神,才怔怔地說道:“等這些事都了結以后,我再去死好了?!?p> “將整個山塘帝國的安危都系于你一身,委實有些太難為你……”老太婆說道:“但你若死了,此間冉冉升起的少年英雄也會就此隕落,那才是最令人痛心的?!?p> “是誰?”鐘靈毓吃驚地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么,說出來就不準了?!崩咸泡p拍鐘靈毓的腳面,說道:“洗好了?!?p> 又用袖子將她的兩只腳捧在胸前擦干,連一滴水珠也沒留下,最后將鞋襪穿在腳上。
鐘靈毓從巖石上站起,朝著老太婆深施一禮,說道:“老婆婆,謝謝你?!?p> 老太婆微笑看著鐘靈毓,滿目慈祥,說道:“快回家吧?!?p> 晃晃悠悠地收拾起自己的行囊,將那木盆裝進背袋里重新扛在背上。
柱起拐杖,沿著濁九河繼續(xù)往東方而去。
鐘靈毓呆愣愣望著那遠去的背影,隔了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心中的一塊巨石,似是落下了,又似是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