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襄牽著馬一路走回了客棧,心里雖然想道:“知道夕佳身為狼族,素來不把人類放在眼里,但如果自己在她身邊,定會阻攔她草芥人命??扇鐑扇朔值罁P鑣,自己也管不住她了,不知她還要做多少孽出來。”回了客棧,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又哄騙自己說道:“也許不是她殺的呢,只是另一人的刀痕和她一樣罷了。”如此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白襄收拾了行囊,又買了些干糧備著,便上馬朝京都趕去。一路黃沙奔走了兩天,身上已是臟得難受,只想快點找家客棧洗洗,見路邊有一個行人背著背簍,想來是要去買賣東西,白襄連忙停了馬大步上前問道:“請問前方是否有客棧酒家?”那人說道:“再往前走就是?!卑紫宓乐x,翻身上馬就往前面奔去。
走了幾里,聽得不遠(yuǎn)處有不少人交談,確有一處連帶住宿的酒家開在這老樹下,白襄大喜,拿袖子將臉上黃土擦了,便牽著馬走了過去。
白襄將馬拴在一旁圍欄上,見院子里吃酒的一眾大漢額頭上都綁著藍(lán)色頭巾,留著長胡須,皺眉瞪眼,模樣兇狠,倒有幾分像山匪。那幾人說話聲音震天動地,白襄雖不想同他們坐在院子里,又怕自己進去坐馬會被偷了,只好坐得離馬最近的桌旁,將那店小二叫出來。
叫了一壺米酒,那店小二打量了白襄一眼,竟沒好氣地說道:“咱這兒沒有!”白襄心里詫異,尋思自己并未惹到他,又問道:“那這兒有些什么喝的?”店小二說道:“只有濁酒?!卑紫逭f道:“那便拿壺濁酒,再炒兩個肉菜,三個饅頭?!蹦切《终f道:“沒有饅頭,前面客人買光了,只有糙米飯?!卑紫蹇戳伺赃呑郎?,果然是一大盤饅頭,說道:“那就要糙米飯?!蹦切《辉僬f話,掉頭就進去了。白襄心想,難道是快要到京城了,這邊的人說話就是這般無禮。
當(dāng)下也不介意,只聽一旁那幾個黑臉漢子又繼續(xù)大聲說道:“讓丁老兒抓的狐貍也不知道抓了幾只,不曉得傳信來?!绷硪蝗说吐曊f道:“小點聲,不知道這人坐我們邊上干什么,看著不像平常百姓。”那人“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再一人也壓低了聲音說道:“怎么又要抓?上次才去收了三十只?!蹦侨擞执鸬溃骸八幸蝗簺]根兒的,每天晚上拿了弓箭在宮里跟他抓狐貍……”話還沒說完,另一人就打斷他罵道:“小點聲不會?別說了,掉腦袋的事兒還一直說個沒完?!?p> 那人挨了嗆,也不還嘴,只扭頭來看白襄,白襄雖察覺了,并不理會他,待小二端了兩盤菜上來,其中卻不見幾根肉,白襄問道:“我點的肉,怎么不見有肉?”那小二將抹布一甩,搭在肩上歪著眼說道:“咱們店就是這樣!要吃肉回府上吃去?!卑紫逡娝@樣,心里有些惱了,說道:“什么府上?你把話說清楚,他們桌上都有肉,到我就沒肉了?”那店小二見他氣惱,卻軟了下來,解釋道:“正是他們吃完了,就沒肉給你?!?p> 白襄剛想說話,見眾人都齊刷刷地望向一方,也跟著看過去,只見方才來了一輛馬車,車上緩緩下來兩個妙齡女子正要進店來,一個身著青藍(lán)道袍,簪了一根桃木簪,頭上戴著斗笠圍著面紗,雖看不清容貌,但鵝頸細(xì)細(xì),身姿婀娜;另一個更年幼些,十四五歲模樣,穿著一件并非漢族的墨藍(lán)裙子,一張圓圓的鵝蛋臉,膚白勝雪,頂了兩朵紅暈,眼珠黑漆漆的四處打量著,周身一股活潑氣息,晃得滿頭銀制的花簪沙沙作響。見眾人都望著她倆,也毫不害羞,反而扭著那道姑的手嬌聲說道:“姊姊,我們坐外面好不好?!蹦堑拦幂p聲說道:“坐外面作甚,又沒空位了?!闭f完二人就往店里走去。
白襄見店小二看得出神,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說道:“你去給她們上菜,我倒看看還有沒有肉?!蹦堑晷《咳张c周圍的村婦打交道,哪見過這般嬌俏的姑娘,早已丟了魂兒,并不回白襄話便跟著進去了。白襄想著反正也快到京城了,還能少得了肉吃,當(dāng)下不再與他計較,埋頭吃了起來。正吃著,見旁邊桌一個大漢騰地站了起來,徑直往屋里走去,另一人伸手要攔竟沒攔住,眾人都伸長脖子,見他到了那兩個姑娘桌旁一站,厲聲說道:“你是哪個道觀的道姑?”
白襄一聽,更是覺得這邊的人好生無禮,又聽那姑娘說道:“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人正色道:“長慶三年,你們這些道士拿仙丹毒害先皇,惑亂朝綱,豈不是該被誅……”話還沒說完,那道姑將劍往桌上一拍,說道:“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人見她態(tài)度強硬,竟將袖子卷起,又說道:“怎么跟你無關(guān),那不是你師父師叔這些妖道干的好事?”那道姑聽他血口噴人,火上心頭,當(dāng)下并不起身,一掌向他腹部拍去,那人伸手擋過,見她倒先動起手來,又一拳向道姑還去,這道姑坐著接了三招不敵,長劍出鞘,劍尖顫動,向他臉頰刺去。店小二出來見這一幕,大叫道:“出去,出去打,砸壞家伙什要賠??!”
那大漢見她拔劍,往后幾躍出了門,回桌邊拿起自己包裹里的一把破舊槍頭,接的木頭倒是頗新,見那道姑出來,捏著長槍便要迎上前去。這時白襄喝了一口濁酒,突然喊道:“店小二!你給我出來!”兩人皆是被這一聲大喊給驚到,紛紛看向他,店小二見道姑提著劍站在門口,小姑娘還站在一旁,便不敢過去,只在屋里回應(yīng)道:“甚么事!”白襄又大聲說道:“你說沒有米酒,這濁酒喝著不就是米酒?你是不是故意找茬?!钡晷《€沒說話,這大漢就對白襄罵道:“閉嘴!喝你的去?!卑紫遛D(zhuǎn)頭望著他眼睛,站了起來,再大搖大擺走到那大漢面前,卻只伸手拿起他那桌盤里最后三個饅頭,又放進嘴里咬了好大一口,那幾人不知白襄什么意思,都沒阻攔,白襄一邊吃一邊說道:“你不吃我吃了啊?!?p> 這大漢才反應(yīng)過來,提起一槍向白襄肚子刺去,白襄只往座位上順勢一坐,卻恰恰躲了這一刺,叫他撲了個空,見白襄又咬一口饅頭,還不還招,大漢又往他腦袋一刺,白襄仰頭躲了,站起身來,自顧自的往院子外面走,這大漢見他竟敢背對自己走了,氣得又一槍刺向他的后背,白襄頭也不回,躍上一旁桌子躲過,看那二位姑娘的馬夫在樹下吃干糧,白襄走過去分了一個饅頭放他手上,說道:“這位大哥,他請你吃饅頭?!被仡^一指,那大漢又向白襄刺來,白襄側(cè)身躲了抓住木棒折成兩段,槍頭“鐺”的一聲掉到地上。那大漢見他輕易就將兩指寬的木棒折斷,知道是他讓著自己,當(dāng)下不作聲響,撿起槍頭就回了自己桌了,也不再去找那道姑的麻煩。
那幾人看得清楚事情經(jīng)過,當(dāng)下都不再言語,各自回去吃飯,白襄叫店小二過來結(jié)賬,又問道:“這里能住宿嗎?”店小二也不再那副態(tài)度,好聲說道:“咱們店就兩間屋子,都給那桌客人住了?!卑紫逵謫柕溃骸巴白叨噙h(yuǎn)能到另一家客棧?”店小二說道:“再走半天時間就能到。”白襄聽罷,便付了飯錢,擔(dān)心自己一走那幾個藍(lán)巾大漢去找二位姑娘麻煩,又坐著等他們上樓去歇腳了,這才起身解開韁繩上馬,繼續(xù)往前奔去。
走了沒兩個時辰,聽得后面馬蹄車輪聲疾馳而來,白襄回頭一看正是那兩位姑娘的馬車。只見那個滿頭銀花的小姑娘掀開簾子,對馬夫喊道叫道:“伯伯,叫馬慢一點!”那馬夫大喊一聲“馭”讓馬兒慢行在白襄旁邊,那個小姑娘趴在窗前,笑臉盈盈地對白襄說道:“大哥哥,你剛剛好功夫??!”白襄說道:“過獎,我剛剛并沒有還手,姑娘怎么知道我好功夫?”這小姑娘又笑著說道:“我知道你背后練出了眼睛?!卑紫逍α艘恍?,這小姑娘竟說道:“我叫曲杏雅,這是我姊姊曲綠雅,大哥哥叫什么名字?”那曲綠雅在轎內(nèi)打了她一下,低聲罵道:“誰讓你說我名字了?”曲杏雅被打得“啊”了一聲,又探出頭來看,白襄見她說話孩子氣,像極了夕佳小時候,便說道:“我叫白襄?!?p> 曲杏雅回頭對姊姊低聲說道:“我要請大哥哥上來。”曲綠雅雖嘴上低聲說著:“這不合禮數(shù)?!币苍S是覺得反正自己也戴著斗笠,便又說道,“你要請就請,人家才不會上來?!鼻友乓宦牐匠鲱^來說道:“大哥哥,我們也去前面住宿,你騎馬好累,上來同我們坐馬車吧?!卑紫迓牭靡娝齻z談話,但與她們不熟,自然是說道:“不累,一會兒就到了。”那曲杏雅想了一想,竟說道:“我有話想和大哥哥說,你要是不上來,我便下來同你一起騎馬?!?p> 說罷,怕走正門被姐姐攔著,竟將自己半個身子從窗戶伸出去,想爬窗跳走,曲綠雅在后面一邊拉著她手臂,一邊罵道:“死丫頭又發(fā)瘋了!伯伯,停車!”但見拉不住她,人已掉了一半出去,白襄看她真要出來,急忙下馬跑過去抱著她兩條大腿,如同抱三歲小孩兒那般坐在白襄肩上,才不至于讓她摔趴在地。曲杏雅還笑著拍手說道:“姊姊你看,大哥哥氣力真大!”
白襄伸手拉開轎門,將她放回馬車門邊坐著,那曲杏雅還不放手,竟拉著白襄衣襟不放,說道:“你就進來?!庇謱︸R夫說道,“伯伯,去幫大哥哥牽馬?!卑紫逄ь^一看曲綠雅,只見她斗笠未摘,還將臉蒙在臂彎里羞于見人,白襄怕打攪了她,對曲杏雅說道:“快放手罷,你姊姊都不舒服了,你去看看她?!鼻G雅卻抬起頭來說道:“沒事兒,我是被這瘋丫頭氣得,白公子請進來坐吧,你要是不進來她不會消停的。”聽她這話,曲杏雅手上一用勁兒,將白襄拉上了馬車,兩人一齊給他收拾了一個榻位出來,又倒上茶水給他,白襄說道:“多謝二位姑娘好意,臥著確實比騎馬舒坦些。”
曲綠雅說道:“方才多謝公子相助,不然定會跟那四人纏斗起來?!闭f到白襄疑惑處,幼時聽先生說過大唐律法,便問道:“打架斗毆不是要罰三十大板嗎,他怎么上來就要動手?”曲綠雅說道:“這是對于打平民百姓的律法,如果對方是習(xí)武之人,那就不算打架斗毆?!卑紫妩c點頭,曲綠雅仍就剛才之事說道:“我這妹妹從小養(yǎng)在山里,什么禮節(jié)都不懂得,方才之事還請公子不要見怪?!卑紫逦⑿χf道:“沒事兒,我也是山野里長大的,不在意這些?!庇窒肫鹎友旁诖斑呎f的話,向她問道,“剛剛你說有什么話要和我說?”曲杏雅剛一張嘴,曲綠雅慌慌張張搶著說道:“小孩子家能有什么話,還是……還是說說別的?!?p> 那曲杏雅是不吐不快,推開曲綠雅的手臂就說道:“大哥哥,我想告訴你,你和我姊姊眉眼長得真像,我聽大人說這叫夫……”曲綠雅一把捂著她的嘴巴不讓她繼續(xù)說,那曲杏雅在空中亂抓,竟將她斗笠打掉了,白襄定睛一看,但見她眉目似劍,自有一股清靈之氣,膚色奇白,想來是常戴斗笠的緣故,鼻子又較常女更高,竟真跟自己有相似之處。當(dāng)下不禁輕輕笑了出來,這會兒兩人急著打鬧,兩頰通紅,見斗笠掉了也不去撿,聽白襄笑了才想起自己失態(tài),曲綠雅連忙住手了,說道:“又叫公子看笑話了?!?p> 白襄看她靦腆,便說道:“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名字就行。”曲杏雅微笑道:“大哥哥,你多少歲,我今年十四,我姊姊……”也許是怕被姊姊打,杏雅只拿手放在眼上,比劃了個二和零,仍被曲綠雅看見,綠雅已經(jīng)不想再管她嘴里說什么,將頭轉(zhuǎn)向窗外。白襄如實說道:“虛歲十八?!边@曲杏雅若有其事的“喔”了一聲,對曲綠雅說道:“姊姊,他比你小,你該叫他什么?!?p> 曲綠雅并不理她,曲杏雅對著她后背說道:“你回來接我的時候教我的,比自己小的女子是小娘子,比自己小的男子是小郎,那你該叫小哥哥小郎才是?!卑紫逡宦犨@字和狼同音,聽著別扭,便說道:“這樣叫不好聽,還是就叫我名字吧。”又問曲杏雅說道,“你姊姊接你去做什么?”曲杏雅卻問她姊姊說道:“這事可以向小哥哥說嗎?”曲綠雅說了:“可以?!鼻友挪爬^續(xù)說道:“姊姊是道士,有人請她去捉煞,到了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些人并非是撞煞了,卻是中了巫蠱之術(shù),才回鄉(xiāng)把我接來幫她?!?p> 白襄一聽這事如此玄妙,問道:“你還會巫術(shù)?”曲杏雅見白襄不信,嘴里喃喃念著什么,一條極細(xì)小的青蛇,竟從少女白皙的頸口鉆出,這蛇像剛出生的一般,只有手掌大小,看著并不瘆人。曲杏雅見他不怕,將小蛇遞給白襄,白襄接了放在手上撫摸它,見曲杏雅又嘴里繼續(xù)念著,這時一只金黃的蝎子竟從她腰間爬了出來,曲杏雅將它拿起放在手掌上,說道:“這是從大食國來的黃金毒蝎,它可是能毒死好多人。”正說著,又有一只毛腿蜘蛛在袖口探頭探腦。
白襄不敢拿過來玩,只問道:“這些毒蟲都是不會認(rèn)人的,如此放在身上它們怎么不叮你?”曲杏雅笑著說道:“它們的祖祖輩輩都是我養(yǎng)的,又怎么會咬我?!卑紫蹇戳艘谎矍G雅,問道:“那你們共處一室,這些毒蟲不會爬出來咬旁人嗎?”曲綠雅說道:“不會,妹妹不叫它們出來,它們就只在衣服里?!卑紫暹@才放心,將小蛇還給曲杏雅了。
白襄想起生母也是因巫蠱之術(shù)而死,心生芥蒂,便不再說話,那曲杏雅以為嚇到白襄,顧盼焦灼,又將周身蝎子、蜘蛛等放進小匣子里,對白襄說道:“小哥哥,我都把它們關(guān)著了?!卑紫妩c了點頭,曲杏雅見他還不說話,又問道,“剛剛那些男人為什么都綁著一樣的頭巾,他們是哪個幫派的?”白襄并不知道,曲綠雅說道:“那是要去長安策反的起義軍,當(dāng)今圣上才登基一年,除了加收賦役,別的朝政一概不理,日日在宮中擺酒設(shè)宴,損耗國庫,白天強迫一眾大臣宦官踢馬球,夜里還在宮里打野狐。”曲杏雅又問道:“打野狐是什么?”曲綠雅說道:“就是將外面收來的狐貍放進宮里,夜里拿著火把去打獵?!鼻友艃裳鄯殴?,說道:“這聽上去真好玩!只不過大明宮有這么大嗎,還能在里面打獵?”曲綠雅說道:“那是自然,大明宮比咱們那兒的尋仙湖都大?!?p> 狼族和狐族素來親近,白襄聽了這玩兒法,心里不禁好是生氣,卻說道:“他這樣只為取樂而獵殺生靈,是在折損陽壽?!鼻友怕犓@么說,便收起臉上笑容,白襄又問曲綠雅道:“他們?nèi)四敲瓷?,怎么策反,難道長安城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按兵就緒,會在城里接應(yīng)他們?”曲杏雅說道:“確實已有人在召集百姓行刺圣上,但并非要謀反,這皇帝還有弟弟,只是將哥哥殺了再立新皇?!卑紫迓犃松跏浅泽@,自幼所學(xué)的盡是大唐天威,物華天寶,雖歷經(jīng)安史之亂,那也不至于連百姓都敢謀殺天子。想起那日在百花汀的事,又問曲綠雅道:“這圣上的弟弟,是不是住的江王府?”曲綠雅想了一想,說道:“長安街是有個江王府,但不知是他哪個弟弟住的,我也不能肯定?!?p> 白襄總算問到確有這個府邸存在,一時間心里竟砰砰直跳,曲杏雅見他想什么出神,問道:“小哥哥,你有朋友住在江王府嗎?”白襄點點頭,微笑著說道:“是,到了長安我要去看望她?!鼻友挪恢侨四信?,只知要去王府玩耍,便笑著說道:“我也要去!”白襄只得點頭說“好”。三人聊得累了,又各自趴在桌上睡去,待到傍晚醒來,車夫已是停到了一處只有十幾個屋子的小村寨。
白襄看了看窗外,說道:“那店小二說會有客棧,我們?nèi)タ纯窗?。”說罷,便開門出去,扶了二位姑娘出馬車。這會兒正是孩童出來玩的時間,但這小村人口極少,不見任何人在屋子外面,兩側(cè)屋子后面都是黃土坡地,上面的墳包卻密密匝匝,立著小石碑,看了莫得叫人瘆的慌。曲杏雅說道:“他們怎么把墳修得離屋子這樣近?”曲綠雅說道:“墳在陽宅后面便是陰趕陽,對屋主傷害很大,這該是人盡皆知的事,怎么還有人會這樣埋葬親人,屋后這么多墳,若形成獨陰煞,后果不堪設(shè)想?!鼻友鸥杏X周身寒浸浸的,甚是不爽,說道:“姊姊,我們不要住在這里,咱們再繼續(xù)往前走吧?!卑紫逡膊辉娺^這般,但一想,往前走怕是又要幾日之后才有客棧了,就指著最前面筑了二層的角樓說道:“我去看看那是不是客棧?!?p> 曲杏雅心里害怕,跑上去一邊想拉著白襄回來,一邊說道:“還去看什么,咱們就睡在樹底下也不要睡這兒?!卑紫逭f道:“你看那屋子旁邊都沒墳包,鬼又不會上那兒去。”曲杏雅說道:“不要說那個字!”見拉不動他,又跑回來將曲綠雅拖著一起去看。三人到了這青磚角樓門口,見插了個“酒家”二字的藍(lán)旗,果然是間客棧,只是大門關(guān)著,白襄過去摸了一把,說道:“沒門上沒有灰塵,里面是有人的?!闭f完就開始敲門,往里喊道:“有人嗎?我們住店?!钡攘诵海T打開了,里面站了個男人,臉上看著老態(tài),皮膚卻又不皺,兩鬢和胡須花白,一時看不出他年紀(jì),見來客人,只把門打開,轉(zhuǎn)頭往里走了,說道:“這里只能住店,沒有廚子?!?p> 白襄仍是惦記著洗澡一事,跟著走了進去,問道:“怎么燒水?”那老者指了指里面的廚房說道:“里面有柴火,自己燒水,你們要幾個房間?!鼻G雅說道:“兩個?!睂η友耪f道,“你挨著我睡,白公子睡一個房間?!卑紫逑胫€有馬夫,問道:“那馬夫晚上不睡客棧嗎?”原來馬夫夜里都是守著馬車防止被盜走的,曲綠雅見他問這種問題,只覺得問得奇怪,要作答倒像是自己虐待下人似的,還是說道:“馬廄那邊有地方給他休息?!卑紫宀⒉恢朗桥c不是。
曲杏雅往里面望了望,只見裝潢并不簡陋,該有的桌椅板凳都壘放在兩邊,上面積滿灰塵,柱子曾經(jīng)也是漆過的,但和墻面一樣四處斑駁,地面的磚也起伏不平,顯得有些破舊,不小的酒家除了這老者,別的竟一個人都沒有,心里十分奇怪,好不情愿地說道:“我們要挨在一起的屋子?!蹦抢险弑亲永铩昂摺绷艘宦?,就去柜臺抽屜里翻找拿鑰匙。又只將鑰匙放在臺面上,并不領(lǐng)著眾人上去,說道:“上樓左邊兩間,窗戶望著路的,夜里要安靜些,天黑了就不要出去了。”說罷,便一個人往后院走去,一只黑貓從柜子上跳了下來,嚇得曲杏雅尖叫了一聲。
白襄拿起鑰匙便和兩姊妹上樓了,正走著曲杏雅問道:“他說的夜里安靜些,是指的讓我們安靜些,還是說窗戶外面安靜些?”白襄二人也不知道,曲杏雅又問,“他說天黑就不要出去了,這話聽著可不是什么好話?!币训搅硕?,白襄拿鑰匙幫她們開門,回答道:“那就不要出去就是了?!蓖崎T一看,屋內(nèi)倒也寬敞,鋪臥也大張,只是地上不見有火盆,被褥上也浮了一層灰塵,白襄撣了一撣灰塵說道:“這有點臟了,我?guī)づ窭镞€有兩套被褥,我去拿來。”曲杏雅對她姊姊說道:“我跟小哥哥一起去。”曲綠雅見兩人都要下去,自己坐那兒也不是,又跟著一齊去馬廄里找馬夫。曲杏雅雖是少女倒也心細(xì),路上便問道:“小哥哥為什么會有兩套被褥?!?p> 白襄笑了一笑,說道:“我之前有個妹妹跟我一道出來的,路上鬧別扭自己走了?!比说搅笋R廄,白襄見馬夫裹著被褥睡在稻草上,現(xiàn)在已是冬月,雖然還未下雪,但仍擔(dān)心他凍壞身子,便對他說道:“伯伯,就上我屋里來睡,要是有人偷馬,我一定聽得到的?!币贿呎f著又走出去看了窗口,進來對眾人說道,“這馬廄對著我窗口,有點動靜我都聽得到的?!边@雖不合奴仆規(guī)矩,曲綠雅見白襄一臉認(rèn)真,是一點兒不懂這些,這會兒也不好再說反對的話,說了自己倒成什么惡毒女子了。那馬夫記得白襄還給自己吃饅頭,知道他不是說來挖苦自己,便看向曲綠雅,曲綠雅點了點頭,那馬夫抱了自己的被褥就站起來,作揖說道:“多謝白公子?!卑紫寤氐溃骸斑@謝什么?!?p> 想著屋里沒炭火,四人都拿了自己的被褥一齊往樓上走去,白襄還把多的夕佳那套給二位姑娘放在床上,說道:“夜里冷就搭在面兒上,我去燒水來給你們洗漱用?!卑才磐桩?dāng)完,見天色黑得快,白襄連忙跑廚房去燒火,那馬夫見他還在忙,也跟著一起去,白襄問道:“伯伯怎么稱呼?”那馬夫說道:“老奴喚作泰忠?!卑紫迨掷餆窕穑┲揖蛯⑺M鍋里,白襄見他要搶累活兒做,便說道:“你去燒火?!庇痔崃艘煌八惯M鍋里,問道,“怎么道家的人也有仆人?”泰忠如實說道:“那是沒有的,老奴是曲小娘子母家的下人。”白襄說道:“跟我說話不用自稱老奴,就說‘我’就行?!碧┲尹c點頭說:“好?!?p> 見燒得差不多了,白襄又洗了一個盆出來,舀了水端上去給姐妹倆。懶得再端水上去,便對泰忠說道:“你在門口替我把一下風(fēng),我就在這兒洗了算了。”那泰忠聽得吃驚,看他長得斯文,雖有瀟灑氣息,但也不至于廚房里洗澡,做些如此乖僻之事,還是照辦站到廚房門口去,白襄就在廚房的下水地方,除去身上衣物洗起澡來。待總算洗完身上塵垢,又等泰忠擦了把臉,兩人才安心上去同床睡了。
白襄睡得倒是沉,泰忠和兩個姑娘卻一直做夢,夢里總有數(shù)人喧嘩吵鬧,嬉笑不停,那諸多聲音忽遠(yuǎn)忽近,笑聲中也體會不出喜樂,只覺恍恍如同隔世。一覺就到了深夜,白襄被身旁泰忠嘴里的喃語吵醒,睜眼看他滿頭虛汗,正在想著要不要叫醒他,這時忽然聽見馬廄里傳出響動,白襄拿起手邊的長刀走到窗邊望去,烏云蔽月,四下里空無一人,遠(yuǎn)處的房屋都黑著窗,想來都是睡下了,一座座孤墳在夜里更是凄涼,白襄不禁想道:“這么小個寨子,又哪里來這么多人埋進墓里?”徑自站那窗邊數(shù)著,每個房屋后面都有七八座墳包,若是只葬長者,也是四代人了,但瞧著房屋都不算舊,顯然不是長居此地的。
正疑惑著,馬廄里竟傳出一聲輕笑,像個孩童聲音,白襄心里好奇,又想起那個老者說的夜里不要出去,便從窗戶下到馬棚頂上,伸個腦袋趴著往底下望去,只見一個五六歲孩童獨自一人騎在馬上,在那兒叫著:“駕!駕!”白襄看他周身泛著淡青色暗光,以為是墨淵那樣有靈力的妖,還叫他一聲說道:“你騎我馬干什么,大晚上不睡覺?!蹦切『⒙犚娐曇簦ь^望去,白襄這時才看見它竟沒有眼珠,眼眶凹陷一片漆黑,被它這相貌嚇出一個冷顫。白襄身為狼族雖不那么害怕人的鬼魂,但也知道自己的刀劍奈何不了它,連忙起身跳回窗臺,只見旁邊就是曲綠雅的房間外窗,想著問問她該怎么辦,一推窗便跳了進去。
不料開窗的聲音卻沒將曲綠雅姊妹倆吵醒,白襄走到床前,見她二人也和泰忠一樣,冒著冷汗,嘴里喃喃說話,卻又聽不明白。白襄叫她的名字,輕輕推了推曲綠雅,又拿水灑在她的臉上,仍是醒不過來。白襄犯了嘀咕,想了一會兒,便想出試試拿火在她面前晃,可火折子在馬背上放著,不敢下去取,白襄便去抽屜里翻起蠟燭來。哪知這屋里竟沒蠟燭,白襄只得硬著頭皮開門出去了,一路飛奔到廚房,抓起火石就開始點火,擦了好幾十下,可算是點著了,又拿了幾根木柴做成火把點燃,這會兒覺著背后有雙眼睛盯著自己,后脊涼颼颼的,回頭一看,只是那只黑貓而已。
白襄深吸了口氣,拿起火把又往回走,這樓梯明明幾步就能跨完的樓梯,這次總也走不完,白襄哪里會知道這是什么緣由,只顧大步大步跨著,見火都快燒了一半了,屬實無奈,嘴里才大聲喊道:“曲姑娘!曲小娘子!”剛一喊完,竟然一步就跨到了二樓,趕忙往兩個姑娘床邊跑去,拿了這火把在曲綠雅臉上照著,那曲綠雅夢里置身一處黑巷,暮然看見前面有亮光,便跟著追去,卻怎么也追不到,白襄見她還不醒,拿火把挨得越來越近,直到火焰燙到曲綠雅的鼻尖,她才猛然將眼睛睜開了。
曲綠雅看到是白襄,顧不得害羞了,連忙說道:“快把杏雅喚醒?!卑紫逵钟脛偛胚@法子,燙了一旁曲杏雅的鼻尖,杏雅一聲驚呼醒來,眼淚奪眶而出,拉著白襄就要訴說,白襄說道:“等等,泰忠還在夢里?!闭f罷,想著那個房間從里面上了栓,就仍從窗戶那里回房,兩個姑娘連忙穿好衣裳。等白襄和泰忠從門那邊進來,曲杏雅閃著淚花說道:“小哥哥,我夢到……”曲綠雅聽她要說不打緊的,插嘴說道:“白公子,你叫醒我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樣?!卑紫迥罅四笫?,才說道:“我剛剛好像是見到鬼了?!?p> 曲杏雅聽他這么說,嚇得一頭鉆進被子里蒙得死死的,曲綠雅語氣平靜地問道:“是長什么樣子的?”白襄說道:“是個幾歲小孩子,周身發(fā)青光,眼睛……沒有眼珠,是個黑洞?!鼻G雅本來還不以為然,但聽完這般描述,不禁張著嘴巴,少頃說道:“啊?他這是……這不會是有人形的地煞吧?!卑紫鍐柕溃骸斑@里面有什么說法?”曲綠雅說道:“你先帶我去看看,離這兒遠(yuǎn)不遠(yuǎn)?”白襄說道:“就在這窗戶下面的馬廄里?!鼻友乓宦犎绱酥?,更是在被窩里哆嗦起來。曲綠雅拿了桃木劍就要往門口去,白襄說道:“咱們走窗戶出去就落在它頭頂?!鼻G雅又說道:“我可能不是它的對手,見機行事。”
白襄知道她的意思是打不過就跑,當(dāng)下領(lǐng)會了,兩人就從窗戶出去,這會兒烏云散去,一輪殘月掛在空中,月光落下倒看得更清楚了。兩人按照剛才的路徑,又跪在馬棚頂上向里面望去,卻只見三匹馬兒立在那里,并不見那小孩蹤影。曲綠雅抬起頭來對白襄說道:“可能它已經(jīng)回去了,咱們也走了吧。”白襄說道:“可那老先生叫我們晚上不要出去,咱們雖出了房門,倒也沒出這間樓?!鼻G雅點點頭,想著再確認(rèn)一眼就進屋,又俯著身子望去,只見一張頂著一雙杯口大黑洞的臉正好望上來,相距不足半米,頓時恐懼直沖腦門,曲綠雅嚇得大叫,雙手一松就要往前跌下去,白襄一把抓住她的后領(lǐng)將她提了上來,順勢抱起就跳向窗臺翻了進去。
見二人進了屋里,泰忠就沖過來將窗戶關(guān)上,曲綠雅剛被嚇得發(fā)軟,打了兩個顫,白襄以為她也同曲杏雅一般害怕起來,將她放回床邊,還給她拿起被子蓋在頭上。曲綠雅一把扯掉頭上的被子解釋道:“我不是害怕,我剛一探頭出去,它正好伸著頭過來,把我給嚇著了?!卑紫逍α艘恍Γf道:“那你看清楚了沒有?”曲綠雅說道:“看清楚了,公子方才問我來歷,人死后頭七生成的鬼物是幽魂,弱小怕光,還怕活人陽氣,只在午夜才敢出來吸收地氣,如果一個月內(nèi)吸收不到足夠的地氣陰氣,便會徹底消散。倘若在這之前,碰上有人死后的二七之日也叫做“回煞之日”,這日里那些魂魄會歸家,并且化為煞鬼,這些魂魄煞鬼之氣,對幽魂是大補,會助幽魂凝成地煞。害人殺人吸收陽氣,有陽氣才可固形,從而越多就越強大?!?p> 白襄聽懂了七八成,又問道:“那這個地煞得有多厲害?”曲綠雅接著說道:“所謂的厲鬼就是地煞,它最初是虛體,沒有影子,需要活人的精血陽氣為食料,所以會主動襲擊活人;待它有影子后,靈智就會變高,壽命長達(dá)百年,甚至御風(fēng)盤旋,吞噬死者,以強大血肉。你方才看它有沒有影子?”白襄回憶了一番,說道:“剛剛沒有光,看不到影子。”曲綠雅垂著頭說道:“不管有沒有影子,我都不想和成形的地煞交手,這太危險了?!卑紫妩c點頭,說道:“我們不和它打,等天亮了我們就走?!鼻友胚@會兒才將頭露出來,說道:“小哥哥,你不害怕它嗎?”白襄想了想說道:“我看它們,就像你看小貓小狗的鬼魂一樣?!鼻友怕犃宋⑽⒁恍Γ妓髌饋?,轉(zhuǎn)頭又說道:“姊姊,讓小哥哥留在這屋里睡,還有伯伯也別走?!?p> 曲綠雅臉色微紅,說道:“光是叫人家不走,又讓他們怎么睡?!卑紫鍙男【退氖?,并不嫌地上硬,便說道:“只要綠雅姑娘愿意,我和泰忠可以將被褥抱來睡在地上”曲綠雅輕聲說道:“怎么好讓公子睡地上。”白襄說道:“無妨,我在家也睡的硬床?!鼻G雅也想不出更好辦法,只得答應(yīng),兩人便抱了被褥過來,曲杏雅還將多的被子又給白襄蓋著,白襄分了一半給泰忠,四人就此休息了。曲綠雅回想著方才被白襄攔腰抱起,不禁臉紅耳熱,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入睡。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