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覺這番話,倒也不完全是為了贏得徐謹好感。
踢斗這個潛規(guī)則,老百姓提起來,恨得牙癢癢。
郭東縣畢竟有白浩,還好一點,下面稅吏不敢過份,有些地方,地方官昏庸,或者本身就貪墨,下面的稅吏更是變本加厲,簡直是貪如豺狼,一腳下去,能踹出十分之二三來,
這是朝廷的潛規(guī)則,老百姓再氣也沒用,告官都沒人搭理你。
讀書人不事生產,不用勞作,吃穿住用,都是底層百姓的血汗,若是有合適的機會,方覺愿意為百姓說幾句話,
且不談什么良心,最起碼是職業(yè)道德: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吃人飯自然要替人家做事,否則百姓憑什么要養(yǎng)你?
養(yǎng)條狗,家里進了賊,還曉得叫幾聲呢。
何況,這個時空中,讀書人有一定話語權,并且有‘出聲’的責任,只要不是反朝廷,大原則上挑不出任何毛病來,不可能因言獲罪。
說完之后,方覺退回自己的座椅,坐直身體,目不斜視,一言不發(fā)。
徐謹板著臉,面無表情,遲遲沒有回應。
見狀,方覺這顆心,也就沒那么熱了,
心念一動,準備換個話題。
不料,剛要張嘴,就聽‘啪’一聲輕響!
徐謹以手擊案,低聲喝道:“說得好!說得痛快!說得透徹!”
胸前三捋黑須,微微飄動。
一直在門廊下垂首肅立伺候的老管家,抬起頭,愕然朝廳中看了一眼。
這一聲擊案,聲音不大,只是用幾根手指在桌案邊緣‘輕拍’,然而以徐謹?shù)纳矸莸匚缓推饺铡练€(wěn)端重’的性格,竟然當著晚輩的面,拍桌子,可以算是十分的失態(tài)了。
徐謹本人‘一敲’之后,也立刻意識到了失態(tài),有點尷尬的呵呵了一下,按在桌上的手順勢收回來,撫起黑須來:
“好一個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好一個自有后人言!你這番言語,竟比老夫想得,還要更深一層!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言辭之中,隱隱顯露出國士的崢嶸來!難怪白浩在信中,對你評價甚高!”
“前輩謬贊了,晚生畢竟年輕,當不起國士二字?!狈接X道。
“國士嘛,也未必就要七老八十,有些人活得頭發(fā)胡子都白了,還是不修德行,只能稱之為皓首匹夫,一老賊耳。呵呵……”
徐謹皮里陽秋的,不知道在背后罵了誰一句,然后收斂了笑容,語氣一轉:
“你適才所言,的確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fā)聵,但是,你也要知道,朝廷里錯綜復雜,辦一件事,哪怕是德政,也牽扯到方方面面,盤根錯節(jié),并不是靠著一腔熱血,幾句壯懷激烈的話,就能行得通的?!?p> 徐謹這番話,并非在指責方覺,能聽得出來,是一個過來人,對年輕人的忠告和指點,
“多謝前輩指點?!狈接X點頭,笑道:“前輩說我的話太銳利,那我不妨換一種說法。”
“哦?你說來聽聽?!?p> 方覺微微一沉吟:“就好比一個家族,家中晚輩們奔波勞苦,或是耕作,或是經商,辛辛苦苦的賺了些錢,打了糧食,出于一片孝心,自然是要把最好吃用都奉養(yǎng)父母??墒?,這些供奉,父母沒有享用到,反而都被家中惡奴偷去了,惡奴不知感恩,反過來,又媚上欺下,挑撥子女和父母的關系,這等人,留他作甚,不殺待何?”
“這個譬喻,倒真是……”
徐謹撫須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順勢落下,用兩個指節(jié),在桌上輕輕一敲。
這個動作,同樣有些不合禮數(shù),算是失態(tài)。
“依我看,這‘潛規(guī)則’之說,這‘父母子女惡奴’之譬喻,都可以寫進奏折里,有了這些,這份奏折的分量更重,道理更明,情義更真,打動朝廷的把握,更足!”
他坐在那里,沖方覺拱手一揖:“你來我這里,我沒什么給你的,反倒是剽竊了你的話,要多謝你?!?p> 方覺側了側身,算是讓過這一禮,然后回禮道:“前輩乃是為萬民謀,為朝廷謀,晚輩幾句芻蕘之見,能恰逢其會,錄入前輩奏折之中,于百姓朝廷有一二分好處,已然榮于華袞,哪里當?shù)们拜呉宦曋x。”
“好好好,既然如此,咱們也就不說這些客套話了?!毙熘敼恍?。
直到此時,方覺才感覺到,原來,這位徐謹徐慎之,和白浩,骨子里,其實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只是一個稚嫩些,一個已經活成了人精。
若是朝廷上,都是這樣的官兒,哪怕只有一半,這天下也能成一片樂土,可惜,終究是極少數(shù)。
又聊了幾句,方覺不動聲色的把話題從做學問,引到畫畫,再引到熬鷹圖,最后,說起了‘道門’。
這也是今天方覺前來,主要的目的,或者說,真正的目的。
“聽沛然兄說,老大人已然看到了那扇門,不知,這門到底是個什么模樣?”方覺問。
“白浩這孩子,還真是把你當成了自己人,竟然連這些話都與你說?!?p> 徐謹笑了笑,撫須悠悠的說:“看見和看不見,天壤之別。但看見了,和看清楚,甚至推門走進去,其中的差距,只怕更大。老夫雖然偶爾能隱約看見,卻遠遠看不清,又如何告訴你呢?”
說完,想了想,道:“你且等一等?!庇謱ν饷娴墓芗艺f:“老徐,且將我那副踢斗圖拿來?!?p> “是,老爺?!遍T外的老徐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沒多久又回來了,手中捧著一副畫卷。
“你且看這畫?!毙熘斦归_畫卷,
只見畫中,一個腆胸凸肚的肥胖稅吏,一手叉腰,一腳踹在一只裝滿粟米的斗上,
幾個衣衫襤褸的農夫,畏畏縮縮的站在不遠處,敢怒不敢言。
這幅畫神形兼?zhèn)?,畫中幾個人的眼角眉梢都是戲,神態(tài)舉止各有不同,栩栩如生,稅吏的貪婪嘴臉和百姓的悲憤無奈,躍然紙上,方覺一看看去,竟然隱隱生出對稅吏的厭惡,和對百姓的同情來。
“前輩這畫,乃是上品佳作?!狈接X又看了眼徐謹,不曉得說著道門的事,他給自己看這幅畫,是個什么意思?
徐謹撫須道:“老夫偶爾做出極品畫卷的時候,心有所感,能隱約看見那道門,今日和你聊了這些,心中頗有些感想,等這科結束了,想沉下心來做一副新的踢斗圖,若是僥幸,能得一副極品,或許對你能有幫助。”
原來如此,
之前方覺就想過,上品的圖,還可以用‘畫技精妙’來形容,可到了極品,顯然不僅僅是畫技能達到的境界。
心中一動,“前輩,可否借紙筆一用?”
“自然,你自取用?!毙熘斂戳丝醋郎系奈姆克膶?,然后不解的問:“要寫什么嗎?”
“晚生心中也有些感想,今日寫下來,或許能對大人有所幫助,也未可知?!?p> 說完,攤開一張新紙,拿起徐謹剛才用過的筆,稍一思量,一蹴而就。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汝,莫我肯德。逝將去汝,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汝,莫我肯勞。逝將去汝,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