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一)
從那日起直到婚儀結(jié)束,他們藏入凡世躲清靜后的好長一段時日,云兮都常常心生恍惚,有時坐在山林中那座小屋中,對鏡梳頭也會走神,這個時候,重寰便會接過她手中的梳篦,替她輕輕梳理一頭青絲,卻什么也不問。
某日云兮整理衣襟時,無意間又從鏡中瞥見胸口那道疤痕,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其實那道疤痕早在婚儀前幾日,就被重寰順勢畫作了一枝疏梅,墨色清淺,若隱若現(xiàn),只堪堪能夠蓋住她那道已經(jīng)十分淺淡的傷痕,因此不僅并不招搖,還更顯雅致,最難得的是,這墨是用茜草汁和雩琈石粉調(diào)成的,就算歷經(jīng)萬年,怎樣清洗也不會褪色。云兮后來聽令玥說起這個時,竟對著鏡子悄悄感慨:“萬幸重寰丹青妙手,這要是畫毀了,一萬年都洗不掉,可就麻煩了?!甭牭昧瞰h直翻白眼,依依也掩著口笑個不停。
重寰此時見她忽然嘆氣,又想起玉衡聽說此事后對自己的揶揄,還當(dāng)她真的嫌那花枝畫得不夠好,走過來擁住她的肩問:“怎么了?”
云兮搖搖頭道:“沒什么?!闭f完便開始顧左右而言它。重寰知道,她若不愿說,多問也是無用的,便順著她的話頭,陪她漫無邊際地閑扯了半日,說到最后,云兮忽然笑了,道:“真是難為上神了?!?p> 重寰假意擦了擦額上的汗,嘆道:“不難為不難為,夫人高興就好?!?p> 云兮掩口笑了,起身拉著他往外走,重寰笑問:“去哪兒?”
云兮只道:“跟我走就是,還能把你賣了不成?!倍吮銛y手一路說笑著,走到山腳的小鎮(zhèn)上來,又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小巷。
重寰這才看見,小巷的盡頭是一間不大不小的酒肆。他有些無奈地笑笑,伸手輕輕捏了捏云兮的粉腮:“怎么就那么愛喝酒?!?p> 云兮咧嘴笑了,抓著他的手道:“否則何以解憂?!?p> 重寰見她面上笑著,眸中卻真像是藏著些許哀傷,心便沒來由地疼了起來,攬著她的肩問:“爾有何憂?”
云兮也不回答,只拉過他的手一面往里走一面道:“這世上誰還沒點煩憂啊,我的那一點,不足道?!?p> 待他們坐定,店小二上好酒菜,重寰飲了一口,點點頭道:“酒不錯,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云兮舉著酒杯得意道:“自然是...聞著味兒來的?!?p> 重寰失笑:“唉,真是屈才了,要不日后尋著機會,我去跟昊翾說說,讓你去璃觥殿當(dāng)差吧?!?p> 云兮心道,我倒是想,就別說酒神帳下有多逍遙了,這但凡有得選,也不當(dāng)這個什么星君啊。不過此刻她實在懶得搭他的茬,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再言語。
重寰見她一手支著頭,一手閑閑晃著杯中酒,也不說話,便知她必是心里不痛快,也很快想到她為何不痛快,正想著怎么哄她開心,忽聞驚木一響,往堂中看時,才見那里坐著個說書先生,正準(zhǔn)備開說呢。
“列位客官,今日在下接著跟各位說說這前朝駙馬探花郎的故事。上回書說到,曾文彥進京趕考來了,想必列位都還記得,這曾文彥其實出自淮南一個商賈之家,家境雖殷實,地位卻不高,曾父見他自小聰穎,便花了大力氣培養(yǎng)他,希望他讀書明理,日后能振興家門。而他呢,也不負(fù)父親所望,未及弱冠,在當(dāng)?shù)乇泐H有才名。這一年,恰逢憲宗收復(fù)北境一統(tǒng)江山,恩科重開,曾文彥準(zhǔn)備準(zhǔn)備,也入京趕考來了。他比身邊的那些紈绔子弟雖已算上進許多,但畢竟少年得意,多少還是有些風(fēng)流習(xí)氣的,一入京,只去為考生提供的驛館簽了個到,轉(zhuǎn)臉便奔?xì)w雁閣來。
列位,這歸雁閣,看名字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對他這樣錢馕鼓鼓,模樣還很俊俏的公子哥,自然是歡迎之至,立馬把最出色的小娘子都拉到他面前,任君挑選。
這曾文彥一邊喝酒,一邊瞅著眼前的這群鶯鶯燕燕,心想京都就是不一樣呵,環(huán)肥燕瘦,應(yīng)有盡有,一時也有些難以取舍,就只讓都陪著喝酒,那薛嫫嫫原本顯得有些為難,可一接到他隨手丟出的金葉子,便也沒了顧慮,歡歡喜喜讓小娘子們都好好伺候著。列位客官肯定在想,照他這么鬧騰,最后多半只有個名落孫山的下場,那您的擔(dān)心可真就多余了。這位小郎君,當(dāng)真是文曲星下凡,這科考四門,史策、政論、數(shù)理、兵法,門門第一,然則他年紀(jì)輕輕便這般得意,難免有些忘形,以為頭名狀元已是他囊中之物了,誰知殿試過后,憲宗卻只點了他第三甲,是為探花郎也?!?p> 那說書的言及此處忽然停下,端起手邊的盅子慢吞吞喝起茶來,有幾個聽書的心急,忍不住小聲催促他快講,他卻不加理會,還故意甩開手中的折扇,一面飲茶,一面閑閑地?fù)u著。
隔壁桌的一個小姑娘忍不住嘟囔道:“每次都這么吊人家胃口?!彼耐閰s哂道:“后面的事情也不難猜,他開頭就說得明了,駙馬探花郎,這曾文彥無非是被皇帝相中,讓他聘了哪位公主,從此平步青云了唄?!?p> 那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要不怎么人家能說書你不能呢,都像你這樣講故事,世間哪里還有傳奇可聽?”
他們的聲音有些大,又正巧被那說書的聽見了,只見他面上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放下茶盅,收起折扇,一拍驚堂木,待竊竊私語的眾人安靜了,便又滔滔不絕起來。
“話說這曾文彥被點了探花之后,面上不敢露出一點怨懟之色,心中卻并不太服氣,等回到住處,也不與那些小娘子笑鬧了,只獨自躲在僻靜處喝悶酒,正惆悵時,忽有一人分花拂柳而來,他定睛一看,竟是個玉面小郎君。而那人正巧也看見了他,立時頓住腳步,似乎是想回避。這曾文彥躲到這兒,原本是為了避著人,此刻卻鬼使神差地開口道:‘兄臺何故獨自一人,不若坐下同飲。’那小郎君猶疑了片刻,還是走到他對面拱手道:‘恕在下叨擾了?!援叿饕伦?,二人對飲一杯之后,曾文彥這才看清,面前的小郎君長得那叫一個眉清目秀,不禁有些呆了,那小郎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紅著臉低下頭,他本就生得俊俏,此時更顯得粉面含春,像個嬌滴滴的女子,曾文彥心中不禁生出些異樣之感,腦子里也有個什么念頭一閃而過,不過還沒等他抓住,那小郎君已然清了清嗓子,搶先問道:‘兄臺在這京都城最熱鬧的所在躲清靜,又是何故呢?’一句話戳中了曾文彥的傷心事,他也就無意去追那個念頭了,只重重嘆了口氣道:‘一個失意的人,又有什么資格去湊熱鬧呢?!切±删⑽⒁汇?,隨即想到,此人身上穿的是尋常仕子衣衫,想來是這屆的考生,恰巧今日又放了榜,只怕是知道自己名落孫山了,才會如此惆悵,便隨口安慰了他幾句,那曾文彥聽得心中好笑,卻又不愿意說破,只隨意拿話岔開了,那小郎君也只當(dāng)他不愿總提起這檔子傷心事,不再糾纏,于是順著他的話頭,與他天南地北地胡侃起來。后來這曾文彥醉得糊里糊涂,再醒來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憶起頭一夜之事,仿佛夢境一般,反復(fù)問身邊的人,竟都堅稱沒見過那小郎君,到最后他自己也恍惚了,心里想著,莫不是自己做的一個夢?不對呀,什么夢能如此真實。又或者,自己是遇上傳說中的狐貍大仙了吧,嗯,一定是的,否則這世間哪會有這么好看的小郎君?!?p> 那說書的講到此處,又賣起了關(guān)子,開始東拉西扯,講些閑話段子之類,逗得那些糙漢子哈哈大笑,之前那個專為聽傳奇故事而來的小姑娘卻不樂意了,嘟囔道:“扯這些沒用的干嘛,快說這后來到底如何了呀?!彼耐槁勓孕Φ溃骸澳惴讲畔游抑v得干癟,這下人家先生講得倒是豐富,你怎么也不樂意?”那小姑娘聽了只是白他一眼,悶悶飲著酒。
那說書的扯夠了,又開始說回正題:“話說這曾文彥自遇上那小郎君之后,便如中了邪一般,怎么也忘不掉,一時在想,自己怎么沒說問問人家姓甚名誰,否則也不至于如今想要尋訪尋訪,都不知從何問起,一時又想,不對,他這樣的品貌,必是狐仙無疑,就算問得了姓名,只怕世間也無處可尋,何必庸人自擾呢。然而想歸想,念歸念,如今也無處尋他蹤跡了。
再說回這憲宗,其實一早就看上了曾文彥,而且經(jīng)過一段時日的刻意栽培,見他身上原本的些許驕橫之氣也沒了,便更覺得他合心合意,這日忽然將他招致御前,待行過了君臣之禮,憲宗和顏悅色地道:“朕聽聞,愛卿尚未成婚,也不曾與哪家閨秀訂過親,只是不知現(xiàn)在可有意中人?”曾文彥不料皇帝有此一問,立時愣住了,腦子里閃過的竟然是那“狐貍大仙”的身影,心中也是一驚,不禁搖了搖頭。憲宗一看,笑容更盛:“既如此,朕欲將晉安公主許給愛卿,不知愛卿意下如何?”曾文彥卻還是呆立在那里,內(nèi)侍總管當(dāng)時就立在他身邊,見了他的樣子,一面掩口笑著,一面扯著他的衣袖道:“瞧瞧曾大人,這都高興傻了。還不快謝恩哪?!痹膹┻@才如夢初醒般下跪磕頭,結(jié)結(jié)巴巴道:“臣...臣惶恐...謝陛下隆恩?!?p> 列位客官若是以為曾文彥和晉安公主的親事就這么定了下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誰能想到憲宗后來將此事與公主一說,公主竟斷然拒絕,惹得皇帝大怒,撂下一句:“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你身為公主,更應(yīng)以身作則,怎可如此任性。此番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蹦鞘欠餍涠?。公主之母王貴妃聽得心如刀絞,一邊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天,一邊是親生的女兒自己的骨肉,她看著誰痛苦都不忍吶,于是苦勸晉安:“你父皇向來疼你,為你選的必是萬里挑一,普通人家尋也尋不到的好夫婿,你何苦逆他的意呢?”
那晉安抽抽搭搭道:“兒臣知道,只是我早已心有所屬,實在不愿下嫁他人。”貴妃一愣,思忖片刻問:“你說的是誰?”晉安道:“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大約是個落第的仕子?!辟F妃哭笑不得,“我的兒啊,你父皇為你選的可是這屆科考的探花郎,你怎么還抱著個落第書生當(dāng)寶呢。況且,連人家的姓名尚不知曉,就打算托付終身了,不是傻是什么?”晉安正要反駁,貴妃又道:“我原本想著,你要是真的相中了哪位王孫公子,實在不愿嫁那個探花郎,為娘還能腆著這張老臉到你父皇面前求一求,可若是個落第書生,那還是罷了吧。”晉安原本已經(jīng)止住了淚,聽她這么一說,眼淚又涌了出來,哭喊道:“母親這是什么話。孩兒說的這落第書生,可不比那些王孫公子差?!辟F妃嘆了口氣道:“兒啊,等你到了為娘這般年紀(jì)就會知道,門當(dāng)戶對有多么緊要。”晉安聽了,口中不禁喃喃重復(fù)道:“門當(dāng)...戶對...”貴妃一面撫著她的頭發(fā),一面柔聲勸慰:“傻孩子,你年紀(jì)尚輕,自然無法領(lǐng)悟這些道理,但你要知道,你父皇所做一切皆是為了你好,你也該相信他的識人之明?!?p> 誰料晉安竟把雙眼緊緊閉著,一頭倒在榻上,不再多言。任貴妃又苦勸了好久,她也不理睬,最后貴妃娘娘也惱了,冷冷說到:“你以為做出這副樣子,你父皇就會妥協(xié)了嗎?他是什么樣的人?你順?biāo)獾臅r候,便是千好萬好,一旦有所忤逆,哼,想想你那個廢太子大哥吧?!?p> 晉安聽到此處,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猛然清醒過來,“嚯”地一下從榻上坐起,抱著母親的脖子放聲痛哭,哭得貴妃也是肝腸寸斷,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那先生說到此處,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底下又有心急的,催問道:“后來如何了呢?”
那先生嘿嘿一笑,“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闭f完又將驚堂木一拍,站起身對眾人一揖,竟施施然走了。
隔壁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他...他這銀子也太好賺了些,我得花多少錢才能把這書聽完啊?!彼耐槁犃?,勾起唇角笑笑,沒回答。
與此同時,重寰見云兮端著酒杯兀自出神,便拿自己的杯子與她碰了一下,問:“在想什么?”
云兮這才回過神,盯著杯中的殘酒,嘆道:“我想到盧彥君了。”
重寰將酒飲盡,點點頭:“的確都是平步青云的少年郎。”
云兮也飲了杯中酒,又將二人的酒都斟滿,這才緩緩道:“盧彥君年紀(jì)輕輕,能夠官至鴻臚寺卿,大概也是托了他內(nèi)人左丞相家千金的福?!闭f完飲盡杯中酒,嘆了口氣又道,“真是天道無情。”
重寰失笑:“這沒頭沒腦的,什么話?!?p> 云兮道:“原本身份平等的兩個人,分離之后走向各自的宿命,再見時,卻已是云泥之別,蕓娘之所以傷懷,不只因為回不去的少年時,實在是這樣的重逢,讓她情何以堪呢?!彼f著,又嘆了口氣,“總這么折磨有情人,還不叫天道無情嗎?”
重寰聽得搖頭嘆氣:“早讓你多做功課,功夫都花哪兒去了,天道無情是你這么解釋的嗎?”
云兮一愣,“不然呢?”
重寰淡淡笑道:“天道無情這句話沒有錯,但卻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說它無情,是因為它對所有生靈都一視同仁,不會因情偏私,你所謂的云泥之別,又不是上天定的,是人自己臆想出來的,人間也因此生出許多貪嗔癡怨,還總讓上天背黑鍋。”
云兮恍然大悟,心道上神的境界果然不同,正欲拍幾句馬屁,隔壁桌的小姑娘已湊了過來,對他們拱手賠笑道:“見過大官人、大娘子,叨擾二位了?!?p> 見重寰只是喝他的酒,仿若未聞,云兮不過意,拱手還禮道:“不知這位娘子有何見教?”
那小姑娘忙閃身坐下,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有些好奇,剛才二位提到的蕓娘和盧彥君,可是什么傳說故事里的人物嗎?”
云兮一笑:“只是在下的友人罷了。”
那小姑娘點點頭,“哦哦,原來如此,在下方才聽二位所言,這兩人之間的故事,倒像是很有意思呢。不知大娘子可否告知一二?”
云兮見她目光清澈,并無惡意,因此對她這樣不太近情理的要求也沒覺得反感,可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在下那位友人之事,雖無不可對人言處,但終究涉及隱私,未經(jīng)她應(yīng)允,實在不好為外人道,請娘子見諒。”
那小姑娘有些失望,卻還是彬彬有禮地道:“大娘子言重了,原是在下唐突?!闭f完就要起身告辭。
云兮見她那樣子,心生不忍,便笑著道:“不過,娘子如果喜歡聽故事的話,在下倒是能說一些,娘子若有興致,不妨聽一聽?!?p> 那小姑娘聞得此言,眼中一亮,忙又坐下道:“愿聞其詳?!?p> 此時,她的同伴也非常識趣地將桌上的酒菜都搬了過來,還打開隨身帶著的一個包袱,從中拿出一套紙筆,遞給那小姑娘。
云兮不解道:“娘子這是…”
那小姑娘面頰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在下一生沒有什么大的抱負(fù),只愿把所見所聞的那些傳說故事都著錄下來,以供后人娛樂罷了。”
云兮聽到此處,看了重寰一眼,重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默默將那小姑娘打量一番后,對云兮微微點了點頭。